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白云之中清淡的眼

发源于《诗经》,滥觞于魏晋,脱胎于玄言,伴生于田园。山水诗,就是这样顺遂历史的轨迹,踏着隐士高人的步伐,一路行来。歌山脉之迤逦,咏江河之蜿蜒,意境清奇隽永,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隐逸文化,注定是山水诗成长的最佳摇篮。而格调清隽、歌颂隐逸的山水诗,也一直都是这个流派的中流砥柱。

在历经了二谢的绮丽与靖节的脱俗之后,终于有人将“有句无篇”升华到了“名篇佳句”的境界。

他是王维,字摩诘,人称“诗佛”,即使在以诗为史的唐代,他也是一个炫目的、隽永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盛唐时期,佛教文化早已在中原大地生根,无论是文学、艺术、建筑等各方面均不同程度受其影响,参禅之人自然也不在少数。王维就是一个虔诚的居士,他“居常蔬食,不茹荤血;晚年长斋,不衣文彩”,甚至鳏居三十载而不鸾胶重续,虽然并未完全离开官场,隐居山林,但物质世界也已经清淡到了乏善可陈的地步。然而他的精神世界却是异彩纷呈的,在参禅悟道的同时,他也弹琴舒啸,泼墨挥毫。在这样从容闲适的意境中,他写下了无数美妙的山水诗篇。

前面已经说过,王维好禅、好乐、好画,于是他的山水诗便有了禅的境界、乐的玄机以及画的情态,仿佛他生来就是为了写出那些传唱千古的名篇佳句似的。他是寓情于自然者的最佳典范,一切自然中的素材皆可以信手入诗。即使是并不擅长的应制诗(也就是皇上给的命题作文),他也能写出“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这样的句子;无山水可用的边塞诗,他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即传唱千古;秾丽纤美的乐府诗,他也可以用一句“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使得坐享荣华的贵族少女黯然失色。

王维的诗,特别是五言诗,格律成熟而工整,历来为诗家称道。黛玉教香菱学诗,也是要她“先读一百首王摩诘”,可见王诗的影响是如何深远。

私以为,几乎每个著名诗人,都有所谓的“第一印象作品”。想起李白就想起《蜀道难》,说到杜甫就不得不提“三吏”“三别”,讲白居易总少不得说一下《长恨歌》,虽然随着读者群体和时代导向的变化,这“第一印象作品”可能有所调整,但大致上是不错的。同理可证,每个诗歌流派都会有它的“第一印象作品”和“第一印象诗人”。我们可以称之为“代表作中的代表作”以及“代表诗人中的代表诗人”。

遵循着这个道理,我们就会发现,说到山水诗就必然要说王维,说到王维,《山居秋暝》就自然而然地要被提起了。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尝读《倚天屠龙记》,忽然发现俞二侠的名字暗合“莲动下渔舟”一句,颇觉有趣;又见金庸老先生在注释中写殷六原名利亨,因与其他人不相类,才改名梨亭。遂把武当七侠的名字挨个念了,方见金老改得高妙。七侠史上确有其人,难为这名字一个赛一个地有摩诘之风,不知是不是张三丰收徒时一个一个改过的,但是唯独漏下了老六,似乎有些说不通。放下书本信手涂鸦,兴致勃勃地画了半天,惜乎丹青技拙,总不成样子。若是王维在世,画个山水版的“武当七侠姓名图”,该有多美!

若你有兴致闲逛花卉市场,就会发现很多精致的花盆上刻有诗句,而这首诗的出现概率相当惊人。除此之外,公园长廊墙壁上的题字、文化用品诸如笔筒砚台之类的篆刻,也十分偏爱这首诗。按说什么东西见多了便觉俗气,但此诗却不会给人类似的感觉。大抵是因为这区区的四十几个字(连题目也计算在内),生来就带着辋川山水的清新超然之气,历经了千百年红尘的洗礼,依然淡雅如初,因此就算被现代文化所嫁接利用,骨子里的底蕴依旧未曾改变过分毫。

文人都有自己偏爱的词库,特别是拥有自己风格流派之人,你会发现他的诗中某个意象的重复率很高。王维就爱煞了“空山”这个寂寞杳然的词语,他十九岁,还是长安市上鲜衣怒马的佳公子之时,便“世中遥望空云山”;到了辋川闲居之后,更是时有“空山不见人”之类的句子。然而他的空山并不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山林,他的空山有啁啾的群鸟,有潺湲的清溪,是一个充满生机的世界。

在这首诗中,他的空山刚刚下过一场雨,晴了,便有些泠然的感觉。夏末秋初的夜晚,最是清爽惬意。水样温柔的月光从松树的枝叶间点点漏下,在林间空地上绘出斑驳的魅影;雨后的泉水愈加丰沛,清凌凌的,在山石间缓缓流泻,叮咚作响。幽篁喧响,浣纱女伴盈盈归来;莲叶纷披,一叶轻舟顺流而下……虽然已经是秋天,却颇有些“胜春朝”的趣味,无怪乎隐士会流连忘返。

苏东坡说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是因为王维的诗画已经混合一体,意境圆融,很难分清楚彼此。读他的诗,脑海中会浮现出相应的画面;观他的画,也能体会到画中蕴含的诗情,这便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通感”。当一首诗歌的艺术水平臻于化境之时,甚至不需要在文字上过多雕琢,就能够使人的“通感”自然而然地发挥出来。我们纵观全篇,发现诗人只使用了“空”“新”“明”“清”四个形容词,没有错彩镂金,没有雕文琢墨,只是轻轻浅浅地描摹,仿佛漫不经心的口述,却构建了无可替代的美妙意境。

然而东坡似乎还是少说了一样,那就是音乐。王维除了诗画精湛,还深谙乐理,因此诗中很注重声音环境的构造。他的诗歌可以由文字而摹图,再配上声音,使之鲜活,用现代概念来解释,那就是3D立体结构的,每首诗都是一段免修片免剪辑的高清视频文件。本诗的画外音很丰富——远有浣女娇喧,近有清泉幽咽,似乎还能够听见渔舟在荷丛中行进的水波声,这是大自然的声音,如此真实,如此动听。

清新的环境与淳朴的人儿,斯处当真是“神仙也可住得”了。

于是作者便跟招隐诗的鼻祖——淮南小山——唱起了对台戏,不仅不顺从其“王孙兮归来,山中不可久居”的召唤,还高呼了一句“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就这样打算一直“游兮不归”了。

这里其实还有一个有趣的概念,就是“王孙”,字面上来看是指皇亲国戚之类,至少也要是贵族子弟,事实上最初的意思也是如此。汉魏晋时期,士族隐逸成风,凡是能隐居的都得有点儿经济基础和社会地位才靠谱,因此“王孙”就不知不觉地成了隐士的代名词,后来也有指代离人以及相互推敬之意。王维从年少时便负有盛名——“但凡诸王驸马豪右贵势之门,无不拂席迎之,宁王、薛王待之如师友”——弱冠中举,多年仕宦,社会地位应该算是比较高的。长时间半官半隐的生活,可以说坐实了“王孙”之名。他反用名句之意,加上这贴切的称呼,真实地表达了对于隐逸生活的眷恋,无形中愈加坚定了隐逸的决心。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白云之中清淡的眼

【赏析】

盛唐的山水田园诗派,虽由王孟分庭抗礼,但还是有一些诗人和诗篇值得我们注意。诸如储光羲与“维舟绿杨岸”,常建与“曲径通幽处”,祖咏与“终南阴岭秀”等,都是经久不衰的名篇。祖咏因为只此一首可取,倒也在其次,然而储光羲与常建却是不能不提的。这两个人,在山水流派中常常被并列提起,他们年龄相近、成就相仿、命运皆舛,但因为有着不同的人生道路和人生观,所以反映在诗中的心境也不相同,并列起来阅读,可以说是一件比较有意思的事情。

开元十四、十五两年(公元726、公元727年),朝廷进士榜上丰收了一批留名千古的诗人。储光羲于十四年登第,同榜者是崔国辅和綦毋潜;常建取于次年,与王昌龄同科。两人的命运在此时最为春风得意,但是之后的人生便各自惨淡了,时至今日,我们只能从零散的史料中整理出残破的脉络,对之唏嘘一番。

储光羲一直入仕,从他一些现实主义的诗作来看,他是一个相当有抱负的人。然而仕途并不顺利,一路迁转,总是县尉一类。他那“翰林有客卿,独负苍生忧”的襟怀,得不到舒展,终于隐居。出山之后任太祝,查唐官制,这一职位是正九品上,实际还比从八品下的县尉低。后来他总算升了监察御史,是正八品上,这差不多就是他仕途的最高点了。

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渔阳鼙鼓动地而来,九重城阙尽生烟尘,玄宗带领千乘万骑仓皇避走,留下空虚的东西两都在铁骑下呻吟。安禄山将陷落的官员尽数俘虏,迫授伪职,储光羲也在其列。安史之乱平息之后,这些“变节者”皆被皇帝“秋后算账”,事实上倒也不乏得以脱身者,最著名的便是同为山水流派的王维,他以一首怅望故国的《凝碧诗》(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为唐肃宗嘉奖。可惜储光羲明明也是诗人,却没在这个关键时刻留下只言片语,以至于“贬死岭南”,传不得入正史(《旧唐书》和《新唐书》),仅散见《唐才子传》《唐诗纪事》等,可谓晚景凄凉。

储光羲的诗作,笔调生动,模山范水总是活灵活现。其《咏山泉》一诗,在殷璠《河岳英灵集》中被评为“格高调逸,趣远情深,削尽常言”。

山中有流水,借问不知名。

映地为天色,飞空作雨声。转来深涧满,分出小池平。恬澹无人见,年年长自清。

不知名的山,不知名的水,很明显是隐逸的象征。没有明丽的颜色,因为水的颜色随着天而变化;没有环佩般的声响,因为只不过是去了雕饰的自然之声。年年岁岁,就这样缓缓流淌,不为外物所役,自由而淡泊。从诗的意境上来看,这有可能是隐居终南期间的作品。格调高洁,不似蓄意抒情,因此应该不是为了博取关注而创作的,是出于情感的自然流露。后人谓储光羲是道家思想的继承者,是有道理的,因为他的诗颇有返璞归真的道家意境。葛晓音先生有“宁可崎岖下位,长守贫贱,也不肯改变自己的人生信仰”“清浊分明、追求真朴的精神”等考语,可以为之作证。

诗中清泉的意象,大约从许由巢父开始就是隐士的代名词,历来歌咏者不知凡几,实在不算新鲜了。难得的是,储光羲竟然把清泉天然的属性描摹得淋漓尽致。“映地为天色”一句跟他另一首诗中的“潭清疑水浅”,一直并用于现代理念的跨学科教学——初中物理老师非常喜欢用这两句来解释反射和折射的原理。也许正是顺应了自然之道,他的诗作才能够源远流长,在工业时代依旧焕发着生命的华彩。

再说常建,此人前期的命运跟储光羲相似,仕途不顺,连具体的记载都欠奉,唯一见诸史料的官职是大历年间的盱眙尉,后期更是过着全然隐逸的生活,隐居在鄂渚,“交游无显贵”,颇有出尘之意。

一般诗人即使生卒年不详,也至少会记载祖籍和字号,但是在常建这里,却一直是个悬而未决的疑案。直到2006年,河北省邢台市临城县征集到的民间文物中发现一块古碑,上有常建后人的墓志,这才让常建在“邢州”(今邢台)正式落了户籍。

虽然对于其人的记载少且分散,但是常建的诗歌成就却相当高。唐人当时对他的评价甚至超过了诗仙李白,殷璠作《河岳英灵集》,按品而非年代评诗,常建高居榜首。殷氏在集评中说“高才无贵士”,把他与刘桢、左思、鲍照相提并论。他的诗歌存世不多,只有五十七首,但是“卓然与王、孟抗行者,殆十之六七”(《四库全书总目》),可见在质量上取胜。

常建的诗在今日并不像唐时一样著名,但是无论哪种唐诗选集都至少会选一首,就是著名的《题破山寺后禅院》。然而因为要跟储光羲拼个高下,这里还是应该选择一首隐逸诗。《宿王昌龄隐居》就是很好的例子。这首诗与前者共同入选《唐诗三百首》,也是常建的代表作。

清溪深不测,隐处唯孤云。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茅亭宿花影,药院滋苔纹。余亦谢时去,西山鸾鹤群。

从题目可以看出,这是诗人造访王昌龄的隐居处时所写,而居所的主人并不在家。王昌龄与常建是同榜出身,登第的时候已经年近不惑,出仕之前他就隐居在这样一个神仙居所。但是现在王昌龄依旧在坎坷的仕途上蹒跚前进,他的隐居处已经废弃了。

泠泠清溪,茕茕孤云,隔绝出一个被遗忘的世界,隐者的清冷跃然纸上。同是松月之趣,王维之“明月松间照”是无我之境,而常建则以“清光犹为君”创造出了一个半有我、半无我的玄妙境界。茅亭药院,无人打理,花木苔藓,恣意生长。这是一种非常原生态的境界,也有点儿凄凉的意味。

《唐才子传》记载,常建曾经“招王昌龄、张偾同隐”,今本的《全唐诗》中也有《鄂渚招王昌龄张偾》,可见常建的确邀请过王昌龄和一个叫张偾的人一起隐居的,但是纵观王昌龄的事迹,似乎并没有明确的隐逸生活,所以我们可以确定,常建的招隐没有成功。如今到了昔日充满隐士情怀之处,他唯有空自追忆感怀,惆怅不已,于是转身离去,与西山鸾鹤相伴为乐。

常建是个真正的隐者,他想寻求志同道合之人,但是却未能如愿,他寂寞的同时也有些惘然。而储光羲则是甘于寂寞,乐此不疲的。我们对比两者的命运,却发现常建的结局比储光羲要好一些。也许是因为储光羲的仕宦人生干涉了隐逸之路,所以导致了失衡;而常建虽然抱着一点儿“有所为”的心态,但是他的人生成分一直是隐逸多于仕宦。因此历史的天平向常建倾侧,从成就和评价上来说,都是常诗居高。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隐逸经历对于山水诗的影响,甚至是对诗人人生的影响有多么深远。

在自然风光日渐消逝,残山剩水也逐渐商业化了的今天,读一读隐者的诗篇,或者,能够稍微体味一点儿淡泊隐逸之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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