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天地找一个心灵的家-陈子昂

公元七世纪的某一天,唐朝国都长安宣阳里的人们奔走相告,传着一个消息:昨天,一个挥金如土的青年买下了一把价值百万的琴,而且自称擅长音律,今天,要用这把琴当众为大家演奏。青年还没来,约定的地方已经站满了人,大家都翘首以待,想听听这价值百万的琴能弹奏出怎样的天籁之音。青年终于来了,在大家充满期待的注视中解开了琴囊,拿出了那把昂贵的古琴,但是,他却不急于弹奏,而是站在人群中央,说出了这样的一番话:

“我是四川的陈子昂,虽无二谢之才,也有屈原、贾谊之志,我携带诗文百篇,自蜀入京,却无人赏识。可是一听说我要弹奏这把价值百万的琴,却观者如堵。其实,这种乐工的低贱小技,又能算得了什么?!”

说完,举起古琴,在大家的惊呼声中摔得粉碎。然后,陈子昂将自己的诗文分发给在场众人,于是名声大震。

为天地找一个心灵的家-陈子昂

智者首先是觉者

诗风折射的其实是世风。明确了这一点,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暖风熏得游人醉”的齐梁只能诞生娘娘腔的永明体诗歌了。大唐帝国建立之后,唐太宗几乎是凭借本能指出,全新的帝国需要全新的诗歌为之增光添彩:“去兹郑卫声,雅音方可悦。”(《帝京篇》)他认为要改变齐梁颓废绮靡的诗风,把诗歌由靡靡之音变为雅音正声。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就是太宗自己,写出的诗也经常是“结伴戏方塘,携手上雕航。船移分细浪,风散动浮香”。这种诗与南朝那些跟着皇帝起哄的诗人所作,几乎毫无区别。(《唐之韵》)而他手下的大臣们,高贵的地位限制了他们真实感情的流露,再加上上之所好,下必从之,于是其诗作大多也秉承了齐梁之风,因此,唐初的诗风仍然是轻薄婉媚的。这种诗风的代表人物就是上官仪,即后来权倾天下的风云人物上官婉儿的祖父,他的诗歌“以绮错婉媚为体”,由于他位高权重,一时成为当时诗风的领军人物,这种诗风也就被称为“上官体”。

面对遍及全社会的下半身写作,真正的智者,需要的不仅是清醒的头脑,更是过人的胆略,因为凭一己之力与整个社会抗衡,下场可能是很悲惨的,但是,这又是成为智者的必由之路,因为智者首先是觉者。

陈子昂就是这样的智者。当人们都还沉浸在齐梁的颓废绮靡中的时候,他在一篇文章里面鲜明地提出了自己的诗歌主张,这篇文章如战场上的第一声鼓声,为整个战役奠定了宏伟的基调,又如天空中的一道闪电,划开了颓废的阴霾,露出湛蓝的天空。这篇文章就是《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在这篇文章里,陈子昂提出了两个重要的概念:兴寄和风骨。兴寄就是诗歌应该有所寄托,而不能无病呻吟,更不能堕入下流庸俗的泥淖;而风骨则是直指当时诗歌的娘娘腔风气,并且把汉魏时的建安风骨拿来作为诗歌的榜样。的确,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潇洒和曹植“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的豪迈,也许才是医治当时“人人眼角都是淫荡,人人心里都有鬼胎”(闻一多《宫体诗的自赎》)诗风最好的良药。

傅雷先生在《〈贝多芬传〉重译本序》里有一段发人深省的话:

现在,阴霾遮蔽了整个天空,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精神的支持,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坚忍、奋斗、敢于向神明挑战的大勇主义。现在,当初生的音乐界只知训练手的技巧,而忘记培养心灵的神圣工作的时候,这部《贝多芬传》对读者该有更深刻的意义。

我相信,当陈子昂写《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的时候,心中怀着的是和傅雷先生同样的信念。他不惮于前驱,一意孤行,愿以呐喊来扫清五百年来诗歌的积弊,在这个矮小的四川汉子的身上,凝聚的是超越了凡俗的勇气和精神。于是,杨炯旗帜鲜明地批驳当时的诗风“骨气都尽,刚健不闻”,而陈子昂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人们奉为偶像的齐梁诗风是“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英雄们互相呼应,终于宣告了一个伟大时代的来临。

多年以后,诗圣杜甫在拜谒陈子昂故居时说:“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杨马后,名与日月悬。”韩愈说:“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元稹更是感慨地说:我刚学写诗的时候,感觉无从下手,正好有人给我看了陈子昂的《感遇诗》,我激动地反复吟诵,当天就仿照写了《寄思玄子诗》二十首,拿给亲友看,令他们“深相骇异”。

就这样,一个觉悟的智者,开启了一个时代,带领着后代的无数智者走进了一个辉煌的王国。

为天地找一个心灵的家-陈子昂

为天地找一个心灵的家

王夫之说:陈子昂以诗歌闻名于唐代,但是他的才能远不止吟诗作文,如果能遇上明君,他也许能成为一个建功立业的大臣。可惜,陈子昂没有遇上能够赏识他的明君。

我经常在想,当陈子昂用摔琴这种近乎哗众取宠的炒作手段终于成名的时候,他心中浮起的,到底是得意还是酸楚?我想,应该是后者吧。心高气傲的才子,何尝不希望自己的才能能够被当权者主动发现,筑起黄金台,卑辞重币来邀请自己?可是,这种千金买马骨的神话似乎也只存在于史书和传说中,正如唐玄宗对孟浩然说的一样:“你不来找我求官,怎么还诬陷我,说是‘不才明主弃’呢?”三顾茅庐的时代已经过去,在人才济济的唐代,文人只有不择手段地自我推销,才能求得功名。这对斯文早已扫地的现代人来说是很正常甚至是必备的,但是对那个时代的文人,却是苦涩的。所以,陈子昂别无选择,因为,当时他已经在长安一无所获地游历了十年了。

自己的人生究竟能有几个十年?当时的陈子昂并不知道,但是,他显然已经感觉到了在这无尽的时空中,自己作为一个人的渺小。二十四岁,陈子昂中进士,任为麟台正字,再迁为右拾遗,多次上书论时政。二十六岁和三十六岁时两次从军出塞。但是,不管是在朝廷还是在军营,他的意见总是不被重视。在第二次出塞的时候,他与主将武攸宜意见不合,遭受排斥打击。在陈子昂的多首《感遇诗》中,都抒发了自己怀才不遇不被信任的愤懑:

逢时独为贵,历代非无才。隗君亦何幸,遂起黄金台。

(《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郭隗》)

自古皆有死,徇义良独稀。奈何燕太子,尚使田生疑。

伏剑诚已矣,感我涕沾衣。

(《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田光先生》)

终于,697年的一天,三十六岁的陈子昂登上了幽州台,这里传说是燕昭王筑黄金台召纳贤士的地方,可是,斯人已殁,斯景已逝,独自站在这高台之上,陈子昂感觉到的不是君临天下的豪迈,而是发自肺腑痛彻全身的孤独和悲哀:

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其实他未必不知道,只有麻雀斑鸠那样的凡鸟,才会整天聚在一起,因此,它们不会有鸿鹄那样的寂寞感,不会有苍鹰那种无法回避的孤独。上天选择了自己成为鹰隼,自己就必须承受这唯一和孤独。于是,这孤独已经划破了永恒的时间壁垒,越过过去和未来的无数庸庸碌碌,飞过此前和此后一直被无限复制着的蝇营狗苟,呼啸而至,裹挟着诗人,飞翔到一个只属于自己的高度,看见自己的孤独——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既是一声痛苦的呼喊,也是一声豪迈的宣言:过往里不曾有我,未来里也不会有我,我只生存在当下,但是,我的孤独从远古而来,向未来而去。当诗人仰视蓝天,俯视大地的时候,在这无限广阔的空间中,他突然感觉到了另一种大寂寞和大孤独。滚滚红尘,芸芸众生,都生活在这悠悠天地之下,其实,不管是麻雀,还是鸿鹄,它们都不是真正的孤独,因为,麻雀不止一群,鸿鹄也远非一只,真正孤独的是这湛蓝的天,苍茫的大地,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不因为权贵的青睐而晴空万里,也不因为富贵的远去而淫雨霏霏。永恒的空间和永恒的时间一起,就是永恒的大寂寞,也是永恒的大孤独,同时,也是永恒的大自在。

此时的诗人,涕泪纵横,因为,他感觉到,此时自己的孤独已融入了无尽的时间,融入了无限的空间,于是,他不再孤独,因为,他已经为天地找到了一个家,这个家就是自己的心灵;于是,他陷入了更永恒的寂寞,因为,他的寂寞从此不再有时间的阻隔,不再有空间的羁绊,穿越了有限,成为无穷。

就在这一年,陈子昂离开了曾被自己寄予无限希望的官场,辞官回家。六年之后,他被武三思指使县令段简加以迫害,冤死狱中,时年四十二岁。但是,他的寂寞和孤独,仍然穿越了牢狱的墙壁,穿越了王朝的更迭,充盈了天空,遍布了大地;从无穷的时间而来,向无穷的未知而去。于是,一千多年之后,我的眼里,也噙着泪,和他一样的涕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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