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首诗来为前辈赎罪-张若虚

毒化与苏醒

据说“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头衔本来是给作家而不是给老师的。想想也是,老师即使桃李满天下,但是比起著名作家,其影响肯定还是小得多。反过来说,如果老师要想害人,肯定也没有名作家害得那么多,因此,好的作家可以称作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而坏的作家,恐怕就是毁坏和毒化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了,而这种坏作家,在历史上实在太多了。

闻一多先生说,南朝的宫体诗不是一个空白,而是一个污点,贫血而畸形的宫廷生活催生了贫血而畸形的诗歌,两者又互相影响,于是整个社会都处在绮靡委顿的笼罩之下。于是,在“人人眼角里是淫荡,人人心中怀着鬼胎”的诗风影响下,上至皇帝公卿,下至庶民百姓,人人的心灵都被毒化了。

据说古罗马的庞贝城就是举城骄奢淫逸,引起了神的愤怒,降下天谴,让维苏威火山在一夜之内爆发,将城市掩盖在厚厚的火山灰之下。在中国,下一个皇帝就是神明的代表,对前朝的评判,就是由他和他的大臣们进行的。唐朝建立之后,新的统治者和大臣们总结出来的南朝灭亡的教训,其中有一条就是沉溺于亡国之音,这是有一定道理的。

物极必反,堕落到了尽头,也就是振兴的开始。于是,卢照邻用一首《长安古意》撕开了委顿的阴霾,放开了粗豪而圆润的嗓子,为时代奏出了第一个强音:“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骆宾王紧随其后,他是“教历史上第一位英威的女性破胆的文士,天生一副侠骨,专喜欢管闲事,打抱不平,杀人报仇,革命,帮痴心女子打负心汉”。卢照邻在新都当县尉的时候,有一个姓郭的小妾,在郭氏怀孕时,卢照邻到长安治病去了,约好两年之后来接她,谁知这一去就杳如黄鹤。骆宾王知道之后,写了一首宫体诗《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借郭氏的口吻,表达女子思念之苦,也谴责卢照邻的薄情。卢照邻是否薄情且不去管他,但是用宫体诗这种体裁来打抱不平,恐怕也是骆宾王的首创了。

终于,唐诗的江山迎来了一个诗人,一个几乎无籍籍名的诗人,《全唐诗》只收录了他两首诗,史书里没有他的详细资料,只是说他是扬州人,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并称“吴中四士”。《唐才子传》也没有收录他的生平,查阅资料,在诗人如群星璀璨的唐代,他很容易被人遗忘在浩如烟海的卷帙诗章中,但是,他却用仅存的两首诗中的一首,以孤篇横绝盛唐,造就了一个诗歌的传奇,这个人,就是张若虚,这首诗,就是《春江花月夜》。

用一首诗来为前辈赎罪-张若虚

用一首诗来为前辈赎罪

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张若虚是风雨后更宁静更爽朗的月夜,在卢照邻、骆宾王的高蹈豪迈之后,诗人走过了沉静的黄昏,走进了宁静的月夜。唐代的月夜,似乎也多少带着宏伟和壮阔:明明是江水,作者却偏偏要联系到大海,巨笔一挥,起句便是“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让人联想到“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壮阔和悠远。这种化江为海的视角,在后来的唐代诗人作品中也时有出现,如李白的《渡荆门送别》:“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也许这是唐人境界高远的表现之一吧。

后人评说王维的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而张若虚的诗似乎不只是静止的画,而是流动的电影镜头。在开篇为我们展示了江海明月的全景之后,又将镜头随着江水的流动,渐渐拉远,千里江水,万里月明,诗人以高超的蒙太奇技巧,打破了文字甚至画面的局限,诗歌被赋予了时间的第四维。紧接着,诗人又将镜头拉近: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朱自清先生说:“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但是,月下的荷塘与月下的江水,一个狭窄,一个广阔,一个清静,一个悠远,意境显然是不一样的。

《沧浪诗话》说,南朝的诗歌,重文字而轻理趣,宋代的诗歌,重理趣又轻文字,前者容易流于形式化,而后者又容易流于说教,只有唐代的诗歌,是文字与理趣并重。《春江花月夜》的理趣,就是第二部分这让人惊异的哲学思索: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面对永恒的时空和瞬间的生命,思索着有限生命的永恒精神家园在哪里安放,刚烈的陈子昂选择的是“独怆然而涕下”,悲观的刘希夷叹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豁达如苏轼,也借客人之口发出“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感叹。可是张若虚却不是这样,“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闻一多《宫体诗的自赎》)诗人在江边与永恒猝然相遇,他选择的是淡定与从容,不卑不亢,如平等的朋友一样,互相交流着关于自然与人生的感想。个体的人生是有限的,但是人生代代无穷已,用蜉蝣的瞬间达到了年年只相似的江月的永恒。诗人似乎从宇宙天地顿悟到有限与无限的平衡,于是,时间被诗化,哲学也被诗化了。施勒格尔说:

从严格的哲学意义上说,永恒不是空无所有,不是时间的徒然否定,而是时间的全部的、未分割的整体。在整体中,所有时间的因素并不是被撕得粉碎,而是被亲密地糅合起来,于是就有这么一种情况:过去的爱,在一个永在回溯所形成的永不消失的真实中,重新开花,而现在的生命也就挟有未来希望和踵事增华的幼芽了。

诗人明白了,所谓永恒,就是那一刻瞬间的真情,是楼台之上,月光之下无尽的相思: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德国浪漫主义美学认为:所谓美不过就是客观化了的精神意义,美只能出自关照者的内心,它只能是由情感所激起的直观的内容。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于是,《诗经·小雅》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情怀在这春夜的月光下复活,汉代“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的相思在这江边的小楼上再现。过去的爱,在一个永在回溯所形成的永不消失的真实中重新开花,月华超越了时间,超越了空间,而随着月华温柔地抚摸着离人双肩的思念,也就得以永恒。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思念是痛苦的,人生是短暂的,但是在无限的时间和空间里,这种关于痛苦和短暂的哀伤一直在不间断地上演,痛苦有了伙伴,于是痛苦被减轻;甜蜜有了同道,因此甜蜜被加倍。江水送走了时间,但是送不走时间的轮回,落月再次西斜,以瞬间的离去方式预告永恒的来临,用一个瞬间的结束连接下一个瞬间,迈向永恒。

作者明白了,所谓永恒,其实就是那组合起来的瞬间,而瞬间,无非是分割了的永恒,在月光的抚慰下,诗人顿悟: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于是,当别人还在伤春悲秋的时候,张若虚已经站在了宇宙的高度,从哲学的视角,将瞬间化为了永恒。

闻一多先生说:

这一番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又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

终于,在被宫体诗毒化了一百多年后,张若虚用《春江花月夜》揭开了盛唐的序幕。“至于那一百年间梁、陈、隋、唐四代宫廷所遗下了那分最黑暗的罪孽,有了《春江花月夜》这样一首宫体诗,不也就洗净了吗?向前替宫体诗赎清了百年的罪,因此,向后也就和另一个顶峰陈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张若虚的功绩是无从估计的。”(闻一多《宫体诗的自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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