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在人生与诗歌的夹缝中-李贺

在中唐做个诗人其实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盛唐的一批天才诗人已经挟着时代的雷霆将广阔肥沃的诗歌良田瓜分殆尽,要想拥有属于自己的广阔田野几乎已不可能。于是,中唐的诗人只好在盛唐诗风的阴影下,在前代诗人的滚滚麦浪旁边,寻找点土地的边角余料,播下自己的诗歌的种子,然后从石缝中尽力伸展出自己诗歌的幼芽。李贺就是这样的诗人。

挣扎在人生与诗歌的夹缝中-李贺

在人生的夹缝中煎熬

李贺(790—816年),字长吉,福昌(今河南宜阳)人。祖籍陇西,因此他常自称“陇西长吉”。他之所以这样称自己,其实也是在向别人暗示自己的身世。李唐王室即发祥于陇西,李贺其实也是李唐宗室后代。李贺的远祖李亮是唐高祖李渊的叔父,唐朝建立后曾被封为郑王。但是到李贺的时候,家境早已败落,李贺的父亲李晋肃仅当过县令,其境遇也就比汉室宗亲刘备沦落到卖草鞋的地步稍微好一点了。

李贺年幼时就显示出了诗歌才华。七岁就能写诗,名动京城。当时的文坛领袖韩愈、皇甫湜看了他的作品之后,十分惊奇,但是不相信是孩童之作:“如果是古人所作,我们也许会不知道;既然是现在的人的作品,我们怎么会有不识之理!”于是两人相约去探访李贺,要亲自看他作诗。

古时候男孩子在成年之前,头发要绾成两个发髻,梳在脑后,称为“总角”,二十岁成年的时候,则把头发梳成一个发髻,称为“束发”,这时候就可以戴帽子了,也称为“加冠”。韩愈和皇甫湜来找李贺的时候,李贺就是“总角而出”的。明白二人来意之后,李贺欣然提笔作了一首《高轩过》,两人览后大惊,才相信眼前这个几岁的小孩子竟然真的是天才。于是韩愈让他骑着自己的马一起到自己的府邸,亲自为李贺束发,以这种提前举行成人宣誓仪式的方法表示对李贺的喜爱和看重。得到韩愈和皇甫湜赏识的李贺,诗名更是大震。十五六岁的时候,李贺已经因擅长乐府诗而与前辈李益齐名。

可是,在中国,神童往往是以成年之后遭受生活更严酷的折磨为代价的,李贺也不例外。李贺虽然早已诗名震动京城,但是到要考进士的时候,却有人说,李贺的父亲名叫李晋肃,“晋”字与“进士”之“进”同音,作为人子,李贺应该避讳,所以不能参加进士考试。这实际上就是连根斩断了李贺的仕途之路。韩愈对此十分愤慨,专门写了一篇《讳辩》,要为李贺争取资格:

贺举进士有名,与贺争名者毁之,曰贺父名晋肃,贺不举进士为是,劝之举者为非。

在这篇文章里,韩愈辛辣地讽刺了那些以父讳为借口阻止李贺考试的人:

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韩愈的论辩掷地有声,但是,李贺没有韩愈那样的胆量和气魄,始终也没能迈出求仕的一步。后来,李贺做了个奉礼郎的小官,有学者考证这其实是凭借祖荫而当官。李贺的仕途生涯,在还没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宣告了结束。

李贺曾经叹息说:“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楞伽堆案前,楚辞系肘后。人生有穷拙,日暮聊饮酒。只今道已塞,何必须白首?”(《赠陈商》)前途已经被无情地阻塞,“只今道已塞”,于是诗人“二十心已朽”,这是何等的悲凉和愤懑呢?李贺作有《马诗》二十三首,很明显,诗人是在借奔驰的骏马来寄托自己万里扬尘的渴望。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可是,这时的诗人,纵有凌云壮志,也早已被提前宣判了死刑,于是他只有哀叹:

催榜渡乌江,神骓泣向风。

君王今解剑,何处逐英雄?

和所有的诗人一样,李贺也经常胸怀投笔从戎建功立业的大志,在南园组诗中,李贺曾写道: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南园》之五)

可是再反观诗人自己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

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

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

(《南园》之六)

仕途无望,功业无期,李贺只有在诗歌的世界中寻找自己的位置了。李贺作诗十分勤奋,史籍记载说,李贺每天早晨出去,骑着一匹弱马,一个小奴跟在后面,背着一个锦囊。路上想到佳句,就记下来扔进囊中。晚上回来的时候,他母亲让丫鬟看囊中字条多少,如果很多,就会大怒说:“这孩子要把心都呕出来才罢休啊!”晚上饭后,李贺就命丫鬟把字条拿出来,研墨作诗,非大醉吊丧,天天如此。

李贺母亲恐怕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一语成谶。816年,李贺病了。恍惚中,他看见一个人,穿着红衣,乘着赤龙,手里拿着笏板,飞翔而下,对他说:“天帝新造白玉楼成,要请你写文章纪念这事。”李贺推辞说母亲年老多病,那人回答:“天上很快乐,不像人间这样劳苦。”一会儿之后,窗中散发出勃勃烟气,车马声不绝于耳。中唐著名的诗人李贺离开人世,时年仅二十七岁。

挣扎在人生与诗歌的夹缝中-李贺

在诗歌的夹缝中伸展

前面提到过,在中唐做一名诗人是一件尴尬的事情。盛唐的天才们创造了诗歌史上最辉煌的胜景,也对诗歌的宝藏进行了近乎掠夺性的开采。言豪迈则首推李白,言沉郁则归宗杜甫,谈禅则有王维,谈田园则有孟浩然,谈边塞则有王昌龄、高适、岑参……如果能站在巨人肩上,固然能看得更远,但是巨人更多的时候倒像是高山,在座座高山之间,已经没有可以纵横驰骋的一马平川,只有抬头无法见天的条条夹缝,而要在这夹缝中寻找到一条自己的生存之路,则必须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和特点,李贺就是一位风格独特的诗人。

李贺被后人称为“诗鬼”,原因大概是他作诗想象奇特,喜欢采用常人未见的意象,诗歌光怪陆离,读之给人感觉是走进了一个色彩斑斓的由哈哈镜组成的迷宫,颇能摄人心魄。例如他在《李凭箜篌引》中写音乐: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整个诗歌使用的意象稀奇古怪:凤凰、芙蓉、香兰、紫皇在唐诗中不算少见,但是搭配以“叫”“笑”等动词,将这些原本被供在神坛上的意象拉进诗歌里,竟然有了些千年后现代派作品的味道;后面的“神山”“神妪”又为诗歌抹上了一层浓厚的神秘色彩,“老鱼”“瘦蛟”两个意象更是见所未见,令人瞠目结舌,与韩孟诗派以丑为美的诗风有相同之处,但是李贺无疑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在李贺的其他诗歌中,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意象也是随处可见:“饵悬春蜥蜴,钩坠小蟾蜍。”(《钓鱼诗》)“方花古础排九楹,刺豹淋血盛银罂。”(《公莫舞歌并序》)“金鹅屏风蜀山梦,鸾裾凤带行烟重。八骢笼晃脸差移,日丝繁散曛罗洞。”(《洛姝真珠》)冉云飞先生说:“与其说李贺是一个天生古怪的诗人,毋宁说李贺生来就是一个打乱汉语固有组合方式的高手,搅和大家平静地对待汉语的方式……他将汉乐府的高古和齐梁宫体的浓艳调和起来,搞成了一杯与此前不同的鸡尾酒。”(《像唐诗一样生活》)因此李贺的诗色彩艳丽如同梦境,但是这梦境既不是李商隐似的迷离略带忧伤的梦,也不是李白似的潇洒飘逸的梦,更不是杜甫似的沉郁顿挫的梦,而是一种色彩亮丽,但是风格诡异的梦。李白写《将进酒》,开篇便是“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而李贺的《将进酒》则是从玲珑剔透的酒具开始写起: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滴酒真珠红。

强烈的色彩对比,勾勒出的宴会,不是李白笔下的纵情酣饮,倒是森森然有些鬼气的。特别是结句的“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由热闹的宴会突然写到阴森森的墓地,一跌到底之后戛然而止,似乎刚才还热闹喧嚷的宴会突然被定格,宾客们举着酒杯的手都停在半空,一丝阴森森的凉意从后背升起,而诗人则用微醺的诗句穿透酒杯和宴会,径直抵达生命凄惨寂寞的尽头。

李贺的很多诗都喜欢渲染阴森凄凉的氛围,如“鬼灯如漆点松花”之类,读之如凄风苦雨扑面而来,寒气逼人,这也是他被称为“诗鬼”的重要原因。

因此,我并不喜爱他的这些过于阴森凄惨的诗句,长吉诗歌,除了前面说到的《马诗》之外,独爱这首《金铜仙人辞汉歌》: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在这首诗的序言中,诗人说,魏明帝时,皇帝下诏要把汉武帝时立的铜铸捧露盘仙人像搬走。在官员们拆卸铜像的时候,铜像竟潸然泪下,不忍离开。其实,关于这个故事,后人已经不再关心了,甚至关于这首诗,能够记诵的也很少,但是那句“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却成为古往今来吟诵不衰的名句。道家说“太上忘情”,情是一种寄托,一种希冀,但是对于超凡入圣的人来说,情似乎更是一种羁绊。因此,上天大概是没有情的。但是“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世说新语》)对于芸芸众生来说,情就是他们的一切:为情而生,为情而喜,为情而悲,为情而死。大彻大悟的达者固然可以站在哲学的制高点上嘲笑凡人们为情所困,但是情到深处者,已经无暇顾及清醒者的讥讽和嘲笑了,他们的眼因盼望而迷茫,他们的心因聚散而苍老,他们的生命因痛到极致而悲凉到尽头,于是,天若有情,天也为之悲凉,为之老去。

可是,天真的有情吗?在无情的人世中凄凉一生的诗人,在升天之后,找到答案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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