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轻狂枉少年-漫谈唐代诗人之“狂”

唐代是中国文化史上最有个性的一个时代。千年之后,只要一说起唐朝中国人都会感觉到源于心底的自豪与骄傲。而唐代诗歌更是中国诗歌史乃至文学史最具代表的一种文学形式。而伴随着唐诗涌现的无数的诗人,更是以其独特的个性而在史册流芳。唐代诗人个性复杂,但是很多诗人都具有相同的一个特点:这个特点就是狂。

查找字典,可以发现“狂”字有四个义项:

1.疯狂

2.自然界失常状态

3.狂妄

4.正常人在理智支配下的高级精神状态

由此可见,“狂”似乎并不完全是贬义词。

人不轻狂枉少年-漫谈唐代诗人之狂

“狂”的历史渊源

狂并非唐人发明,在先秦时,典籍中已多见“狂”字。孔子曾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意思是:如果没有合乎儒家最高理想的中庸的人做朋友,那么也可以找狂狷者做朋友。狂人是积极进取的,而狷者是有些事情不做的,这颇有点类似我们知道的隐士。很难想象在我们心目中凡事都中规中矩的孔子居然会喜欢狂人。对此,后人有些解释,晋代何晏说:“狂者进取善道。”意思是,狂人其实是在正道上不懈追求的;宋代朱熹说:“狂者,志极高而行不掩。”意思是说,狂者,其实就是志向很高,但是不屑于掩藏自己的行为。现代学者杨伯峻说:“孔子所说的‘狂简,斐然成章’就是志大才高,文采又都斐然可观。”

由此可见,孔子所说的“狂”,并非我们经常认为的疯狂,而是一个在自己的路上不懈追求不断寻觅的勇敢者。

不仅孔子,孔子的弟子孟子更是对“狂”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之谓大丈夫也。”

由此看出,孟子甚至把狂人看成是“大丈夫”的标准,对狂的评价之高可想而知。

在史籍中,还记载了一个关于孔子被另一个狂人“戏弄”的有趣故事。有一次孔子到楚国去,楚国就有一个著名的狂人,孔子来了之后,他跑到孔子车前唱歌:

凤兮,凤兮!

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已而,已而!

今之从政者殆而!

意思是说:凤凰啊凤凰啊,现在社会的风气是多么的糟糕啊!以前你做的事情错了,也不可能改正,但是未来的时日还长,你可以有机会改正。算了吧,算了吧!现在搞政治的人太危险了!

这歌唱得孔子十分尴尬,明知道这个叫接舆的狂人是在嘲弄自己,却也无法反驳。看来,狂绝对不是孔孟的专利。

先秦的很多知识分子都有这种狂气,原因大概与当时的政治体制有关。大家知道,春秋战国诸侯争霸,从国家统一的角度说这样是不好的,但是从知识分子的角度说,却在客观上有利于学术和知识分子人格的独立。因为如果得不到这个国君的赏识,他完全可以到别的国家去。多样化的选择使知识分子没有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也正因为这样,先秦才出现了“百家争鸣”的局面,这在专制社会是绝对无法想象的。既然都在争鸣,自然是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因此知识分子有些狂气也就不奇怪了。

汉代的大一统则在一定程度上对狂进行了打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儒家思想独占统治地位,同时也就宣告了学术民主的终结。但是,在后来的岁月中,知识分子仍然通过各种方式表现自己的狂气。

魏晋南北朝的时候,很多知识分子就表现出这样的狂。

比如有名的酒鬼刘伶,他嗜酒如命,经常拿着酒壶走在前面,叫仆人扛着锄头跟在后面,说:“死便埋我。”而且他还有一个爱好:裸奔。经常在家里什么都不穿。一次一个客人来探访,见他一丝不挂,生气地责备他。而他却回答:“我以天地为外衣,房屋为内衣,你没事跑到我内衣里面来干什么?”

除了刘伶之外,如著名的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嵇康等亦多有狂气。阮籍至孝,当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正在跟朋友下棋。知道此事,朋友便要结束棋局,阮籍却坚决不干,一定要把棋下完。结束之后,他痛饮一斗酒,又大块吃肉,突然放声大哭,吐血数升。

阮籍也十分喜欢喝酒,他一直不想当官,但是有一天他主动申请要求当山阳县的步兵校尉,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校尉府的厨子十分善于酿酒,地窖里面还藏有数百坛美酒。阮籍上任之后,几乎不理公事,整天喝酒,直到把酒喝光,于是他就离职了。

但是,魏晋名士并非为狂而狂,他们的狂,很大程度上是佯狂,目的是为了避祸。因为晋取代魏,使用的是十分卑鄙见不得人的手段,而且晋朝建立之后对原来曹魏的大臣十分戒备,多有迫害。为了避免被迫害,许多士人干脆装狂,以此避祸。

人不轻狂枉少年-漫谈唐代诗人之狂

唐代诗人之狂

唐代是中国历史上思想文化均比较宽容的时代,《唐之韵》说:

有了这样一个不带成见不存偏见的政治核心,加上国力强大,生产力的发展也达到了小农社会的最高水平,于是唐朝人信心十足,对什么都敢用微笑来接纳。在李氏集团统治的二百九十年内,没有因文字触犯忌讳而被判罪的,更没有被杀头的,即便是讽刺了皇帝,揭了皇帝的短,也都只算小事一桩。在封建制度下,这是唯一一个政治气氛如此宽松大度的朝代。

这在一定程度上造就了唐代诗人的狂。例如李白就曾经借用前面接舆的典故,高唱说:“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连孔子都敢笑,足见其狂。李白很多诗歌都表现了这种狂气,例如大家都十分熟悉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其实,狂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失意。李白年轻的时候,也和很多文人一样,到处叩响权贵的门,希望能够得到他们的赏识,使自己能有用武之地。有一次,他去找当时的北海太守李邕,李邕是著名学者,也是当时的文坛领袖。但是,对李白的干谒,李邕似乎并不关心,估计也是给了李白冷板凳坐。李白十分郁闷,就写了一首《上李邕》: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时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这首诗一开始就借用庄子逍遥游的典故,把自己比作大鹏,还说只要自己有合适的时机,必能扶摇直上九万里。即使风小了我下降,也能把你小小的北海的海水扇干!后面几句其实也是针对李邕不识自己这匹千里马发的牢骚:现在的人,看见我说话口气有些大就冷笑,其实,孔子都不敢看轻年轻人,你们怎么能轻视我呢?

要注意的是,当时的李邕是朝廷高官,还是文坛领袖,而李白不过是个无籍籍名的年轻人,他竟然写出这样的诗,可见其狂气。

李白在很多诗歌里面都表现出这种狂,比如大家很熟悉的《月下独酌》:

月下独酌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诗仙想喝酒,但是没有朋友一起。是真的没有朋友吗?未必,李白性格豪爽,朋友很多。但是这时候却无人共饮。但他还是有办法,找到了两个朋友,一个是月亮,一个是影子。但是为什么不是和桌子一起喝?或者和柳树一起喝?我在一篇文章里面曾经这样写过:

影子,既是低于诗人的众生,也是曾经的诗人,是他的源头;月亮,既是高于诗人的神灵,也是他神性的自我,是他内心梦幻和理想的写照,而诗人就在这过去的我、现在的我、神灵的我中间徘徊着,凌乱着,寂寞着,孤独着。弗洛伊德说,每个人都有三个自我:本我、自我和超我,而影子就是李白的本我,月亮,就是李白的超我。灵魂对超我的念念不忘与肉体无法摆脱本我的羁绊,是诗人孤独的原因,也是诗人伟大的源泉。正是这种灵与肉的冲突使他们将灵魂无限地接近伟大与崇高,又不得不随时受着尘世凡俗的困扰,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孤独,却无法摆脱孤独。

如此看来,李白虽然有两人“共饮”,但其实他是在和“自己”喝酒。为什么?我想,很可能是因为,李白认为自己周围的人,都不够资格与自己喝酒,于是,只好自己和自己喝酒了。这种心态,难道不是狂吗?

“狂”其实是来自诗人对自己的人格期许。李白有一首诗说:

为草当作兰,为木当作松。

兰幽香风远,松寒不改容。

这是一首明志诗,很显然,李白是把兰花和松树作为自己的图腾,决心以遗世独立的姿态行走于世间,这样的人,怎么会没有一点狂气呢?

诗仙很狂似乎是在意料之内,但是沉郁顿挫的诗圣杜甫狂,这多少让人有些意外。他自己诗里就说:“自笑老夫老更狂。”杜甫曾经在成都住过几年,当时是依附剑南西川节度使严武。但是,杜甫对自己的恩人似乎并不是那么尊敬。有一次他喝醉了,甚至指着严武的鼻子说:“没想到严挺之居然有你这样的儿子!”严挺之是严武的父亲。在古代,称别人的父亲的名字是极其无礼的行为。在讲究儒家伦理的唐代,对父讳是很重视的。诗鬼李贺的父亲叫李晋肃,于是就有人说,李贺不应该考进士,因为“晋”与“进”同音。关于这事,韩愈还专门写过一篇《讳辨》,对这种观点进行驳斥。可是李贺终究也没有胆量冒天下之大不韪,终生都没敢去考进士。由此可见,杜甫的行为在当时人看来是多么狂妄。严武是一个武人,对杜甫的狂早就忍受很久了。据说,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了,提起宝剑就要出去杀杜甫,可是衣服被蚊帐钩子钩住了,怎么也解不开,手下一看,马上去通知严武的母亲,母亲亲自来求情,杜甫才免去一死。《新唐书》甚至说:李白的《蜀道难》有“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的句子,其实就是担心杜甫的生命安全,表现自己对他的关心的。

前面说过,唐代宽松的政治气氛是唐代诗人狂的温床,而唐代的政治气氛到底有何等宽松?杜牧有一首著名的《过华清宫》,是写唐玄宗为了满足杨贵妃的口腹之欲,派人从遥远的岭南专门送荔枝到长安的事情。需要注意的一件事是:杜牧写的乃是前代先皇的过错,甚至是从先皇的私生活入手对其进行批判的,这样的作品,放在任何朝代,不说掉脑袋,至少也会引起皇家的不满的。

而李商隐的马嵬更是以调侃甚至刻薄的口吻,讽刺了玄宗和杨贵妃:

马嵬(其二)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而大家更熟悉的白居易的《长恨歌》更是以揭露皇帝隐私为能事,有些描写几乎近于“色情”,如“温泉水滑洗凝脂”“始是新承恩泽时”,连皇帝和女人的第一次亲密接触都说得活灵活现。这样的诗,不但没有被查禁,被销毁,反而成为白居易的代表作。白居易《与元九书》里记载了一个故事,说一个叫高霞寓的官员有一次想买一个歌伎,都讲好价钱了,可是歌伎却不干了,她说:“我不是一般的歌伎,我能背诵白居易学士《长恨歌》的。怎么能卖这么少的钱!”无奈之下,高霞寓只有增加价码才得以如愿。白居易去世的时候,唐宣宗还曾经写诗悼念他说:

缀玉连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

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

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

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

对这首揭露先祖隐私的诗,当朝皇帝不但不以为忤,反而也十分喜爱,唐代的文化政治气氛之宽松可见一斑。有这样的风气,“狂”在唐代诗人中大行其道也就不奇怪了。据日本学者统计:唐代诗人用“狂”字最多者,李白997首诗用27次,杜甫1450首诗中用26次,韩愈387首诗中用25次,白居易2800首诗中用97次。更重要的是,诗人们不但在诗歌中歌咏狂,还用自己的行动实践着狂,比如贺知章。

贺知章自号“四明狂客”,关于他狂的事迹的确不少。贺知章嗜酒如命,在他的醉眼里,落花似乎都带上了醉意:“落花真好些,一醉一回颠。”杜甫《饮中八仙歌》把他排于首位,说“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贺知章比杜甫大五十三岁,杜甫居然调侃他说醉酒落井,还在井底酣睡,看来,贺知章已经狂到了跟属于自己孙子辈的杜甫不分彼此的境界了。

今人说其贺知章,大多知道他是著名诗人,其实他也是著名书法家,《唐才子传》说他“善草隶”。有人求字,贺知章首先问:“有多少张纸?”人家回答之后,便兴酣命笔,把纸写完才罢休,“忽有好处,与造化相争,非人工所到也”。(唐·窦蒙《述书赋注》)贺知章和号称“草圣”的张旭是好友,两人经常叫仆童背酒,出入民间,见到人家好的墙壁,兴之所至,就在墙上挥毫题字。张旭外号“张颠”,跟“狂客”倒是配成一对,这种把戏,已经跟顽童有些类似了。一次贺知章见一家花园景致甚好,便大大咧咧走入观赏,主人询问时,他以诗相答:

题袁氏别业(一作偶游主人园)

主人不相识,偶坐为林泉。

莫漫愁沽酒,囊中自有钱。

他告诉主人:我们的确素不相识,我到贵府来只为欣赏美景。别担心没钱招待我,我兜里有钱,请你一起喝!再吝啬的主人,在这一番与孩童无异的天真面前,恐怕都会莞尔。

人不轻狂枉少年-漫谈唐代诗人之狂

“狂”的本质

“狂”是一种文化现象,对这种现象的了解和研究,有助于我们了解历史,了解历史背景下的人。据我看来,“狂”的本质有三:

1.对权力社会的价值重估

2.知识分子自我人格意识的苏醒

3.知识分子对自由的永恒追求

对权力社会的价值重估,其实就是挣脱权力社会下以权力大小作为唯一评判标准的价值观。文人们希望能够凭自己的才华取得自己的一席之地,而不必仰权贵之鼻息。

自我人格意识的苏醒其实与第一条是相联系的。唯有具备了独立人格,才敢于不当权贵的帮闲,而希望能拥有自己独立的地位。

知识是没有止境的,对知识的追求更是没有止境的,从这个角度上说,知识的目的就在于自由,而权力的目的在限制。因此,知识分子与权力的对立就是必然的事情。而知识分子对自由的追求一旦危及了权力大厦的稳定,必然会被称之为“狂”。

我不知道在国外有没有“狂”这个词,但是这个词在中文中的普遍使用,其实表现了知识与权力不可调和的矛盾:一个要自由要个性,一个要限制要压抑。也不能简单地说孰是孰非,但是可以肯定地说,只要这种矛盾一日没有消除,“狂”这个字就一日不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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