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与皇帝争风吃醋的周邦彦
周邦彦(1056—1121)是北宋婉约派的集大成者,开启了南宋之后的格律词派。他总能用一组组生动的意象组合为韵律优美的词句,诉说着细细的情感故事,汇聚成一种流动的淡淡的忧伤,正如淡淡的美酒,让人微醉又不至于癫狂。年轻的周邦彦是个有才而任性的美男子。
二十八岁的周邦彦在汴京做太学生时,用很多古文奇字写了一篇七千字的《汴都赋》,描述当时汴京盛况,歌颂王安石新法,并把它献给宋神宗赵顼。神宗把周邦彦召来,让大臣李清臣朗诵,《汴都赋》中的很多字李清臣都不认识,只好读它们的偏旁。于是,周邦彦受到宋神宗的赏识,被提拔为太学正。后来,周邦彦又做过教授、县令、国子监主簿、校书郎等官,宋徽宗时代还做过提举大晟府(最高音乐机关),专门负责给朝廷谱制词曲。
那个时代,上至贵族、文士,下至乐工、歌女,都爱唱周邦彦的词,歌女以能唱周词而自增身价。据说,二百年后,南宋最后一个著名词人张炎遇见当时的名伎沈梅娇、车秀卿时,发现她们还很喜欢演唱周词。
民间传说,年轻帅气的周邦彦与当时的青楼花魁李师师往来很密切,而宋徽宗听到李师师的艳名后,也经常微服到李师师家中。那一天,周邦彦正和李师师亲昵之时,突然听说皇帝大驾光临,惊惶之下,周邦彦急忙钻到床下躲着。宋徽宗满脸笑容地走入房间,从衣袖中掏出一个橙子,亲手剥了给李师师说:“师师,这可是从江南进贡来的,来,尝一口!”周邦彦躲在床下,大气都不敢出,却还要忍受心上人与皇帝调情,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
第二天,周邦彦把昨夜的见闻写成一首名为《少年游·并刀如水》的词,谱曲之后送给李师师演唱:“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词意是说,情人双双共进新橙。破橙的刀具光洁,像清水那样澄澈,蘸橙的吴盐洁白似雪。美人端庄高雅,用她的纤纤细手亲自为心上人切开新橙。女子对男子的一片温情,男子怎能不知呢?室内,华美的帐幔轻轻低垂,袅袅的炉香使室内弥漫着暖融融的气息,彼此之间的柔情蜜意也似乎融化在这温馨的气息中了。他们相对而坐,男子陶醉在女子的笙曲中。夜深了,男子起身与女子告别,女子低声问他,你现在去哪里住宿呢?现在已经是三更时分了,外面寒风凛冽,路滑霜寒,很少有人行走,不如就别走了吧。
词中以秦楼楚馆中旁观者的角度,对女子的语言描写模仿得惟妙惟肖,对男子的心理状态分析得曲折深微。
几天后,宋徽宗又去找李师师。一听李师师演唱《少年游·并刀如水》,立刻就猜想词作者那天夜里一定也躲在李师师房间里。于是宗徽宗严厉地盘问李师师,李师师不敢隐瞒,据实回答说是周邦彦所写。宗徽宗听后,当即拂袖而去。
据说,宋徽宗一怒之下就把周邦彦贬出了京城。在被贬之前,周邦彦早已有些厌倦京城的生活,因为他在这里住了很多年,思乡的情绪很浓,这可以从他的《苏幕遮·燎沉香》一词中看得出来:“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细焚沉香,来消除夏天闷热潮湿的暑气。鸟雀鸣叫呼唤着晴天(旧有鸟鸣可占雨之说),拂晓时分我偷偷听它们在屋檐下的“言语”。初出的阳光晒干了荷叶上的昨夜雨,水面上的荷花清润圆正,荷叶迎着晨风,每一片荷叶都挺出水面。看到这风景我就想起了遥远的故乡,何日才能回去呢?我家本在吴越一带,但长久地客居长安。五月,我故乡的儿时伙伴是否在想我。划着一叶扁舟,我在梦中来到了杭州西湖的荷花塘。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三句历来受人推崇,因为它传神地描摹出了雨后初晴的清晨,荷叶在水面迎风挺立那种动态的、疏朗而秀拔的风姿。“一一风荷举”读起来是很浅显,其实每个字都经过了细心的推敲。
被贬出京城之后,周邦彦也许生活条件更为优裕,却还是忍不住地想念当年的美女,甚至有些后悔当初的任性,《少年游·朝云漠漠散轻丝》就隐约地表现出了这种心绪:“朝云漠漠散轻丝。楼阁淡春姿。柳泣花啼,九街泥重,门外燕飞迟。而今丽日明金屋,春色在桃枝。不似当时,小桥冲雨,幽恨两人知。”
小楼上,漠漠朝云,轻轻细雨,虽然是春天,但春意并不浓。云低雨密,雨越下越大,大雨把花柳打得一片憔悴,连燕子都因为拖着一身湿毛,飞得十分吃力。两人在春雨中踏着满街泥泞相别,双飞的燕子艰难飞行。现在的每一天都那么风和日丽,金屋藏娇;桃花在春风中明艳美丽,摇曳多姿,不再像以前那样经历苦雨。然而回想当年的时候才发现,眼前的无忧无虑还不如在小桥冲雨、抱恨而别后彼此相思那么意味深长。
后来的后来,周邦彦虽然还在思念着故乡杭州,但他对京城中故人的思念更深,愁绪更浓。他在《兰陵王·柳》写道:“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正午的柳荫直直地落下,雾霭中,丝丝柳枝随风摆动。在古老的隋堤上,曾经多少次看见柳絮飞舞,把匆匆离去的人相送。每次都登上高台向故乡瞭望,杭州远隔山水一重又一重。旅居京城使我厌倦,可有谁知道我心中的隐痛?在这十里长亭的路上,我折下的柳条有上千枝,可总是年复一年地把它给他人相送。我趁着闲暇到了郊外,本来是为了寻找旧日的行踪,不料又逢筵席给朋友饯行。华灯照耀,我举起了酒杯,哀怨的音乐在空中飘动。驿站旁的梨花已经盛开,提醒我寒食节就要到了,人们将把榆柳的薪火取用。我满怀愁绪看着船像箭一样离开,艄公的竹篙插进温暖的水波,频频地朝前撑动。等船上的客人回头相看,驿站已远远地抛在后面,离开了让人愁烦的京城。他想要再看一眼北方的我哟,却发现已经是一片朦胧。我孤零零的十分凄惨,堆积的愁恨有千万重。送别的河岸迂回曲折,渡口的哨所一片寂静。春色一天天浓了,斜阳挂在半空。我不禁想起那次携手,在水榭游玩,月光融融。我们一起在露珠莹莹的桥头,听人吹笛到曲终。唉,回忆往事,如同是一场大梦。我暗中不断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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