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王阁上的才子绝唱
在长江以南、岭南以北,一条发源于江西石城县武夷山南段石寮岽的广阔河流沿着南高北低的地势,一路汇集支流、曲折向北流淌,它浩浩荡荡地来到赣州,与章水汇合后始称赣江,继续蜿蜒向北,过吉水、峡江、丰城,一路来到广阔平坦的江南重镇南昌,最后向东北注入浩荡的鄱阳湖。
赣江与抚河的下游在南昌交汇,六五三年,就在这两河交汇的地段,一座高达五十多米的恢宏建筑拔地而起。当时,南昌还名为洪州,而这座楼的主人,则是时任洪州都督的李元婴。李元婴乃唐高祖李渊的小儿子,自小生长于帝王之家,骄纵无度不成大器,但受宫廷艺术的熏陶,颇具音乐、舞蹈、绘画方面的才华,当年,他耗费巨资汇集能工巧匠于赣江边修建此楼,正是用以歌舞享乐,因他曾被封“滕王”,所以这座高插云天的阁楼得名为“滕王阁”。
滕王阁一经修成就名震四海,千百年来,多少文人墨客曾登临此楼吟咏赞颂,而其中最为著名、影响最为深远的,恐怕还数六七五年在滕王阁上举行的那场盛大宴会。
六七五年,距离滕王修建此阁已有二十余年,此时李元婴早已调任别处,阎公成了洪州新的主人。又逢九月初九重阳节,这是一年中最为盛大的节日之一,无论宫廷还是民间,人们都会聚在一起,以登高望远、遍插茱萸、游览赏菊等方式来庆祝佳节。洪州主人阎公当然不能例外。这一日,他兴致颇高,在滕王阁设宴大会宾客,并请诸位宾客行文赋诗以记当时盛况,一时,席间管弦齐奏、觥筹交错,人们吟诗作赋,热闹非凡。
酒至半酣时,这位步入中年的洪州新主人命歌舞暂停,站起来向诸位宾客提议,希望大家能作一篇《滕王阁序》来记叙当日的盛况。纸砚笔墨早已备好,阎公让侍者端着依照座次,挨个儿恳请诸公作序,结果这些人都不爽快,你推来我推去,没有一个人敢答应。然而,当侍者走到坐在末席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面前时,这个年轻人却欣然接过纸笔,当场就构思起来。
这个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隋朝大儒王通之孙王勃,初唐那位酒量大得惊人、自称“五斗先生”、被时人誉为“神仙童子”的王绩,便是他的堂祖父。王勃的才学,丝毫不逊色于他的祖父与堂祖父,他“六岁善文辞,九岁得颜师古注《汉书》读之,作《指瑕》以擿其失”(见《新唐书·王勃传》),十几岁就已通“六经”、音律和《周易章句》《黄帝内经》《难经》等医学专著,并因其出色的才学而闻名遐迩,不得不说是王家的又一个天才!
不过,王勃此番并非专程赶来参加阎公召集的这场宴会的,而是从洛阳出发,要前往交趾县去看望他的父亲,只是恰好在重阳节前夕抵达洪州,赶上了滕王阁上这场盛大的宴会罢了。
接过纸笔之后,王勃端坐桌前,一边研墨,一边凝神打起了腹稿,完全没有注意到在座诸公正面面相觑,更没有发现原先还笑容可掬的阎公脸上掠过了一阵阵阴云。
原来,阎公此番设宴并在席间提议作《滕王阁序》是有目的的,阎公的女婿孟学士在当时诗坛小有名气,他想借此机会在诸位名士面前推女婿一把,以成就他的诗名。孟学士的《滕王阁序》早已作好,只待吟诵出来供大家点评。在座的其他人都心中有数,因此才一个个推托谦让,谁能料到坐在末席的这位年轻后生竟会如此不通人情世故呢?
不过,毕竟是一方之主,不一会儿,阎公脸上又恢复了笑容。看王勃不紧不慢在那里研墨沉思,他便与诸位宾客登阁赏景去了,同时命小吏在席上伺候,随时通报王勃的进展。
就在诸人凭栏赏景之时,一个小吏跑来向阎公说道:“有了,有了,第一句为‘豫章故郡,洪都新府’。”
阎公先是眉头一皱,忽然又舒展眉头,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想,原来这个才名在外的年轻人也没传说中那么厉害,一开头就是这样的老生常谈,想必接下来也写不出什么新意。
很快,小吏又来报:“第二句为‘星分翼轸,地接衡庐’。”阎公听了沉思不语。
如此来回几趟,当阎公听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脸色顿变。只见他的眉毛高高扬起,大声称赞道:“妙啊!”说罢,阎公转身离开回廊,向宴会大厅走去,其余诸公也纷纷随之回到了大厅。而此时,王勃的《滕王阁序》一文已经全部写完,文后还附有《滕王阁诗》一首: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朱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阎公请大家各就各位,命王勃当众吟诵他刚作就的《滕王阁序》,在座诸位一边听,一边啧啧称赞,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后生竟有如此敏捷的才思,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写出了这样的天才之作。等王勃吟诵完毕,主人阎公亲自带头,频频举杯向这位年轻的后生敬酒,似乎忘记了女婿孟学士的存在,而其余宾客也对王勃心悦诚服,纷纷前来与他攀谈。
那一天,王勃成了滕王阁中最受瞩目的焦点。
从“奇才”变成“歪才”
然而,对王勃来说,滕王阁作序一事根本算不上他人生中最风光、最辉煌的时刻,以他的才情,像《滕王阁序》这样应时而作的文章,可以说是信手拈来,并不费什么工夫。其实,十五岁的他就曾作《乾元殿颂》献给高宗皇帝,这篇颂文写得洋洋洒洒、文采斐然,令高宗皇帝看后赞叹不已,高呼王勃为大唐奇才!相比当年皇帝的亲口称赞,如今诸公的追捧与惊叹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惜,回顾王勃短短的一生,虽然他出生于家学渊源的文人世家,虽然他少年扬名,虽然他有着盖世才华,且学识渊博,年纪轻轻就开始著书立说,撰写《易发挥》《唐家千岁历》等专著,是天下不可多得的奇才,然而,在他短短二十几年的生涯里,他却几经沉浮,历经了人间沧桑。
王勃人生中的第一次起落始于六六四年。这年仲秋,右相刘祥道奉旨巡视关内,考察吏治民风,当时,年仅十四岁的少年王勃“初生牛犊不怕虎”,大胆地给刘祥道写了一封洋洋洒洒又文采斐然的信,在信中毛遂自荐,表达了自己匡国济世的志向,并对唐王朝南征北战的政策提出了批评:“辟地数千里,无益神封;勤兵十八万,空疲常卒……飞刍挽粟,竭淮海之费……图得而不图失,知利而不知害,移手足之病,成心腹之疾。”刘祥道十分喜爱王勃,上表朝廷,向皇帝推荐了这个志向不凡的神童。(见《新唐书·王勃传》)
次年,王勃作《乾元殿颂》获高宗皇帝称赞。再一年后,他受唐高宗的召见。面对皇帝的当面询问,他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对答如流,年仅十六岁就步入仕途,被授予了朝散郎的官职。
此后,由于他才思敏捷、才华出众,朝廷每有庆典大事,他都会参与其中撰写颂文,每有佳作就会呈献上去。渐渐地,他的才名在京城长安传开,时人几乎无人不知王勃这位少年才俊的大名。
王勃才名日盛,不久便被派到沛王府任职。沛王李贤比王勃年少五岁,是高宗与武则天的次子,年幼时读书过目不忘,深受高宗的喜爱。沛王身边并不缺乏志士才子,而王勃如此年少就能跻身于这些能人中入沛王府供职,做李贤的侍读,也是皇帝对他的器重。
然而,造化弄人,两年后,王勃竟然因斗鸡一事被逐出王府,大好的前程毁于一旦。
说起斗鸡,这其实是唐初达官贵族间十分流行的一项娱乐活动,沛王李贤与他的弟弟英王李哲就常常在宫中斗鸡。为了给沛王助兴,作为侍读的王勃兴致勃勃地写了一篇《檄英王鸡》的骈文,在文中将沛王的鸡称为不同凡响的“德禽”,警戒它“两雄不堪并立,一啄何敢自妄”,鼓励它“于村于店,见异己者即攻;为鹳为鹅,与同类者争胜”,实在是一篇充满鼓动的檄文。
然而,当《檄英王鸡》传到高宗耳中时,高宗当场龙颜大怒,大呼王勃为歪才,气愤地指斥他身为博士,不仅不劝谏两位皇子心向功业,反而有意虚构,夸大事态,起哄呐喊、诱导沛王与英王兄弟不和,并当天就罢免了王勃的官职,将他逐出了王府。
王勃身为博士,学识固然渊博,但性格过于轻率,做事一点也不老成持重,他想当然地以为《檄英王鸡》一文不过是随便写来玩玩,做梦也没料到自己的大好前程竟然会栽在这件事上。
被罢免官职的那天,王勃犹如遭遇了五雷轰顶,他失魂落魄地呆立在长安城的街头。长安城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一如既往地繁华,然而王勃的内心却痛苦到了极点。他知道,此次他是真正惹怒了高宗,想在短时间内翻身是没有指望了。他多么懊悔!可是事到如今,懊悔又有什么用?辩解又有什么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认命。
尽管内心十分不舍,他还是带着无限的失意与落魄,离开了长安。当他一步步走向长安城的城门时,终于还是忍不住驻足凝望了许久。城边熟悉的景象,令他想起了当年送别友人杜少府时的情景: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当时杜少府离开长安去西蜀赴任,他曾作《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以赠别。当年他春风得意,因此即便是离别,其诗句也写得相当明快、爽朗,充满了对美好前程的寄托与希望。而现如今,物是人非,那离开长安城的人,竟成了他自己。
离开长安后,王勃开始了长达数年的漂泊生涯。他曾在巴蜀之地寻访名胜,结交朋友,希冀能解除心中的郁闷。然而,如《山中》一诗所写,异乡毕竟是异乡,这里的风景再美再壮阔,在一个游子眼中始终带有“悲”的色彩: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
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
每逢重阳佳节,他就会忍不住思乡。《九日登高》写的就是他深切的思乡之情:
九月九日望乡台,他席他乡送客杯。
人情已厌南中苦,鸿雁那从北地来。
久居他乡令他厌倦,令他孤寂,而与友人的一次次分别,则使他更加感伤。他曾写下《羁游饯别》《别人四首》《秋江送别二首》等不少送客怀人之作,但这些诗作已不再具有当年《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的高昂与明朗,而是充满了羁旅之苦及恨意与倦意。如《羁游饯别》一诗:
客心悬陇路,游子倦江干。槿丰朝砌静,筱密夜窗寒。
琴声销别恨,风景驻离欢。宁觉山川远,悠悠旅思难。
再如《别人四首》中的其中一首:
久客逢余闰,他乡别故人。自然堪下泪,谁忍望征尘。
又如《别薛华》:
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津。
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
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
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
论文本,王勃的这些离别诗、思乡诗写得优美洗练,颇具表现力,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他不愧为“初唐四杰”之首。然而,这些诗歌却满是“寒”“恨”“泪”“悲”“凄”之类的字眼,从中再也寻找不到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才子的影子了!
尽管此时的王勃不过二十岁左右,可他的内心却在这一次突然的打击下变得苍老而沉重,始终被一种“悲”情所萦绕,怎么也走不出来。
致命的灾祸
王勃曾写过一首赞颂风的诗:
肃肃凉景生,加我林壑清。
驱烟寻涧户,卷雾出山楹。
去来固无迹,动息如有情。
日落山水静,为君起松声。
风不分高低、不舍昼夜地在林间吹拂,它在夏日给人送去阵阵凉爽,在林间吹散云烟令人眼前豁然开朗,还在傍晚时分为人送来阵阵松声。风来去无踪,却是有情之物。
王勃的这首《咏风》,赞颂的是风的勤奋、风努力有益于人的追求,以及宋玉《风赋》中所赞颂的风“不择贵贱高下而加焉”的品质。
虽然十八岁那年遭受的打击曾令他消沉,令他沮丧,但时间可以抚平伤口,也可使人遗忘不愉快的过往。当他登临葛愦山瞭望时,不觉想起了数百年前蜀相诸葛亮的功业,内心受到感召,决定也要像暂时停歇的风一样再度奋起,去追逐昔日的理想。
他启程了,再度回到了那个他曾经创造辉煌又一度失意的长安。他希望能再度崛起,但拒绝以文才入仕,因此触怒了原本有意要用他的名臣裴行俭,结果自然是落了个灰头土脸。
后来,受贵人引荐,他终于混了个虢州参军的官职。参军这一职位,跟他初入官场时的朝散郎一职相比,官品是略低了一点,但风可以吹过高岗、吹过平原,人生经历一番起伏又有何妨?毕竟,他总算再次踏上了仕途,不再是四处漂泊的浪子了。
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王勃虽有奋起的决心,却没能从第一次的受挫中吸取教训,他没有学会为官之道,没有学会当官一定要懂得适时收敛锋芒、谨言慎行的道理。在虢州参军任上时,他跟以往一样率性而为,恃才傲物的性格展露无遗,从来不会小心思量自己一言一行的后果。这种性格,在文坛或许可称为“率真”,但在官场就成了吃不开的“鲁莽”。因为鲁莽,他得罪了许多同僚,受到了他人的挤对与嫉恨。
同僚们在心里是如何看待他的,王勃不是没有感受到,他也曾因此感到心寒,感到棘手,感到厌倦,在一次春游时所作的《仲春郊外》诗中,他就曾表达过离开官场、归隐田园的意向:
东园垂柳径,西堰落花津。
物色连三月,风光绝四邻。
鸟飞村觉曙,鱼戏水知春。
初晴山院里,何处染嚣尘。
不过,此时的王勃还十分年轻,他还做不到说走就走、来去自由,对于官场、仕途和功名,他还心存眷恋。他不知道,就因为这最后一丝眷恋,一场致命的灾祸正在悄悄酝酿。
这场祸事起因于一个与王勃相识的官奴犯了死罪,他跑来向王勃苦苦哀求,恳求王勃收留他,救他一命。王勃不是不知道窝藏罪犯的严重后果,起初也害怕,但这个亡命之徒的一再哀求搅得他心慌意乱,他一时心软,竟鬼使神差地将这个官奴藏了起来。
当然,这件事并没有这么简单就结束了——窝藏罪犯之后,王勃在家中坐立不安,焦虑不已,他整天想着万一走漏风声可能受到的责罚,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后悔。为防止事情败露,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时脑热,再度做出了一项糊涂之举——私自杀害了那个官奴。
至于王勃为什么会做出如此鲁莽之举,后世有研究者称,很可能是嫉妒、忌恨他的同僚精心给他设下了圈套,逼得他不得不这么做。但不论怎样,原来的窝藏变成了故意杀人,按照唐代律法,王勃犯的是死罪,若不是侥幸遇上朝廷大赦天下,他差点亲手将自己送上了断头台。
官奴一案后,王勃被贬为庶民不说,他原本在雍州任司户参军的父亲王福畤也受到连累,被贬到南荒之地任交趾县令。
直到此时此刻,王勃才真正体会到了官场的险恶、人世的艰难。
落花落,落花纷漠漠。
绿叶青跗映丹萼,与君裴回上金阁。
影拂妆阶玳瑁筵,香飘舞馆茱萸幕。
落花飞,燎乱入中帷。
落花春正满,春人归不归。
落花度,氛氲绕高树。
落花春已繁,春人春不顾。
绮阁青台静且闲,罗袂红巾复往还。
盛年不再得,高枝难重攀。
试复旦游落花里,暮宿落花间。
与君落花院,台上起双鬟。
他就像这首《落花落》中的落花,不论着生枝头时多么缤纷、多么绚烂,随着春天的逝去,它终将飞落。“盛年不再得,高枝难重攀”,他为自己的遭际感到无奈,也为自己的命运感到痛惜。
然而,既然生如繁花,终究逃不过凋落的命运,又何必强留枝头呢?次年,当朝廷决定赦免王勃罪状、让他官复原职时,他果断谢绝了。他终于学会了谨慎,学会了安心当一个文人。
只可惜,天妒英才,命运并未就此放过王勃。
据说,王勃生前曾遇到一个奇人,他看了看王勃的相貌,对王勃说:“子神强骨弱,气清体羸,脑骨亏陷,目睛不全。秀而不实,终无大贵矣。”(见《唐才子传》)不承想,结果竟然一语成谶。六七五年,王勃想起远在天之涯、海之角的父亲,于是乘舟一路南下,穿越千山万水,直奔交趾县而去,谁也没有想到,就在乘船渡海之时,他因风暴落入水中,结果竟惊悸而死。他生命中最后的辉煌,永远定格在了探父途中所经的洪州,定格在了于赣江畔写就千古名篇《滕王阁序》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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