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诗宴夺锦袍
在河南熊耳山南麓,古老的伊河从群山脚下匆匆流过,相传这里曾是鸾鸟栖息的地方,因此伊河在旧时又叫“鸾水”。鸾水由南向北,一路流向洛阳城南,它的两岸,是东西对峙的香山和龙门山,两山夹一水,草木葱郁、风景绝佳,不光有鬼斧神工的“伊阙”胜景,更有自北魏以来历代雕刻于两岸崖壁上的佛龛、佛像,景象壮观,自古为帝王将相乘舟览胜之地。
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一天,清风朗朗,阳光明媚,龙门山水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似乎更旖旎妩媚了。这天,当时已独掌朝政大权的武则天亲率文武百官前来游览。
武则天是个智慧而有野心的女人,同时也颇具才华,一生曾写下不少诗歌,据说她当年在感业寺时写给唐高宗的《如意娘》,曾令大诗人李白都怅然若失、自愧不如,而她少女时之所以被召入宫,除了美貌外,更是因为其出色的才华。
转眼几十年过去,当年的武才人已然成了天下的主人,但她雅兴未减,游龙门时命随行的群臣即兴赋诗以记当日之盛事,谁第一个作成,谁就能获得一件锦袍作为奖励。
一则,唐朝初年,尤其自“贞观之治”之后,国家百废俱兴、人才济济,在文化上,诗歌这种古老的艺术也焕发出了新的光彩,开始出现五言古体诗、七言古体诗、五言绝句、七言绝句、五言律诗、七言律诗等丰富多彩的形式,其风格更是变化多端、不一而足,而诗人也井喷似的出现,甚至可以说,当时的文人几乎没有不会作诗的。二则,由于此次诗歌宴会的召集者为掌握百官命脉的武则天,这无疑成了一个绝好的展示自己才华的机会,倘若能在此次诗会中有出类拔萃的表现,说不定还能因此加官晋爵、平步青云。正因如此,当年那场看似只是为了助兴的龙门诗会变成了一场百官的诗歌竞技,武则天的话音刚落,随行的官员们就立即各自沉思起来。
不一会儿,当其他人还在绞尽脑汁苦思冥想时,有一个官员已经快速吟成一首,并迅速写下来呈了上去。此人便是左史东方虬。武则天看了看东方虬的诗,微微颔首,随后便将事先已备好的锦袍赏赐给了他。东方虬叩谢了武则天,将钦赐的锦袍端在手里看了又看,内心无比激动与喜悦。
不一会儿,又一名官员奋笔疾书后,微微擦了一把额头的汗,也将写完的诗稿呈了上去。他在诗中如此写道:
宿雨霁氛埃,流云度城阙。
河堤柳新翠,苑树花先发。
洛阳花柳此时浓,山水楼台映几重。
群公拂雾朝翔凤,天子乘春幸凿龙。
凿龙近出王城外,羽从琳琅拥轩盖。
云罕才临御水桥,天衣已入香山会。
山壁崭岩断复连,清流澄澈俯伊川。
雁塔遥遥绿波上,星龛奕奕翠微边。
层峦旧长千寻木,远壑初飞百丈泉。
彩仗蜺旌绕香阁,下辇登高望河洛。
东城宫阙拟昭回,南阳沟塍殊绮错。
林下天香七宝台,山中春酒万年杯。
微风一起祥花落,仙乐初鸣瑞鸟来。
鸟来花落纷无已,称觞献寿烟霞里。
歌舞淹留景欲斜,石关犹驻五云车。
鸟旗翼翼留芳草,龙骑骎骎映晚花。
千乘万骑銮舆出,水静山空严警跸。
郊外喧喧引看人,倾都南望属车尘。
嚣声引飏闻黄道,佳气周回入紫宸。
先王定鼎山河固,宝命乘周万物新。
吾皇不事瑶池乐,时雨来观农扈春。
这首名为《龙门应制》的七言歌行写得洋洋洒洒,先描绘了洛阳花红柳绿、亭台楼阁的春日胜景,再写群臣随武后礼佛及在伊河上游览观景的盛事,而无论写景还是记事,文辞都十分优美,且用的全是“七宝台”“万年杯”“祥花”“瑞鸟”这些祥瑞之词,尤其是诗歌的最后两句:“吾皇不事瑶池乐,时雨来观农扈春”,对武氏政权进行了大肆赞美,这马屁真是拍得既专又准,很得武则天之心。
武则天拿着这首新鲜出炉的应制诗,一边看,一边赞不绝口,于是命人将东方虬还未看够、摸够的锦袍收了回来,转赐给了眼前这位仪表堂堂而又才华横溢的年轻官员。这位年轻官员,就是宋之问。
宋之问比“初唐四杰”中的王勃、杨炯年龄要小几岁,武则天登基称帝时,他也不过三十岁左右。他的父亲宋令文在高宗时曾任骁卫郎将,也是个奇人,相传生平有三绝:一绝是他的书法,二绝是他的文辞,三绝则是他的神力。据说当年禅定寺有一头力大无比的牛发了疯四处顶人,人们吓得不行,又没有人敢靠近它,只好围了一圈很大的栏杆将它关了起来。宋令文听说这件事后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他赶到禅定寺,二话不说就跳进了牛栏,直奔疯牛而去。疯牛见了他,低着头一路猛冲过来,但宋令文丝毫不畏惧,待疯牛靠近时,用两只手死死地抓住牛角拉拽,没几下,那疯牛就被他折断颈骨、倒地身亡了。
宋令文有三个儿子,据说三个儿子各继承了他的一绝:一个工书法,一个骁勇过人,而作为长子的宋之问则在文才方面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父亲宋令文高出了许多,并且年纪轻轻就进士及第踏上了仕途。
踏上仕途后不久,宋之问就同杨炯等名士一起被召入了崇文馆任学士。崇文馆原为太子读书的地方,后成为融贵族学校与大型皇家图书馆为一体的综合机构,在这里读书的学子都是皇亲国戚或达官显贵家的公子哥,而学士则是负责教授这些学子读书的老师,其身份十分荣耀。
不过,同为才子的宋之问与杨炯在为人与性格上截然不同,而文如其人,因此他们的诗风也截然不同。
跟同为“初唐四杰”的王勃相比,杨炯不及王勃狂傲,也曾为自己的政治前途,时不时地写些迎合圣上的应制诗文——如他写给武则天的文辞雅丽的《盂兰盆赋》,就对女皇大肆吹捧,但瑕不掩瑜,不管怎么说,杨炯骨子里还是清高的,内心也还是有理想的,否则就不会讥笑朝中大臣为“麒麟楦”,也不会写出《从军行》《战城南》这类慷慨激昂的边塞诗了。
至于宋之问,不知他是否也曾有过驰骋沙场、建功立业的理想抱负,但从他的行为和表现来看,他是个十足的投机分子,功名利禄是他毕生的追求,这也直接决定了他诗文的特色与格局。可以说,宋之问的诗文风格跟杨炯、王勃等人是完全对立的,“初唐四杰”所崇尚的,是有骨气的、刚健的诗风,而宋之问所追求的,则是靡丽精巧的风格,所作也多为粉饰太平、歌功颂德的应制诗。
如《奉和九月九日登慈恩寺浮屠应制》:
凤刹侵云半,虹旌倚日边。
散花多宝塔,张乐布金田。
时菊芳仙酝,秋兰动睿篇。
香街稍欲晚,清跸扈归天。
又如《麟趾殿侍宴应制》:
北阙层城峻,西宫复道悬。
乘舆历万户,置酒望三川。
花柳含丹日,山河入绮筵。
欲知陪赏处,空外有飞烟。
虽然宋之问所作的此类应制诗无非是写写景、叙叙事,其中再掺杂一些讨主上欢心的阿谀奉承之词,但结构精巧、用词华丽,其中也不乏“今朝万寿引,宜向曲中弹”等佳句。他尤其擅长写五言律诗,在当时几乎无人能出其右,并因此与善作七言律诗的沈佺期并称“沈宋”,成为武则天时代最具盛名的宫廷诗人之一。
女皇武则天十分喜欢宋之问辞藻华美、闻之悦耳的诗文,无论巡幸何处都要带上他,这令宋之问倍感荣耀,并更坚定了通过写诗来博取声名与官位的决心。与此同时,由于宋之问善于作诗而深得女皇宠幸,靡丽精巧的“宋氏”诗风一度在朝中流行开来,为攀龙附凤之人竞相效仿。
为女皇的男宠倒夜壶
武则天当权时,天下朝臣中权势最为显赫的,不是哪个宰相,也不是哪个将军,而是被时人称为“五郎”“六郎”的张易之与张昌宗兄弟。
这对张家兄弟并非出身贫寒,说起来还算有些来头——他们出身于中山张氏,其祖先可一路追溯到西汉丞相张苍,而张家传到唐代时,又出了一位宰相,名叫张行成,他就是张易之与张昌宗的叔祖父。
不过,同样是当官,张易之与张昌宗这对兄弟跟叔祖父张行成的方式截然不同:张行成靠的是执法严明、善于进谏、不畏权贵的才干,而他的两位侄孙靠的竟是谄媚之功与秀美的容貌——先是面若莲花的“六郎”张昌宗受太平公主引荐成了武则天的男宠,其后,“六郎”又向武则天推荐了自己的哥哥“五郎”张易之。张易之也是个响当当的美男子,不光身材秀美、皮肤白皙、容貌俊美、顾盼生辉,且精通音乐及多项技艺,甚至还会炼制丹药。
在权力达到顶峰之后,武则天开始了纵情享乐的人生,对于这两位男宠十分满意,虽然这对兄弟什么功绩都没有,但她还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任性地凭着自己的喜好,大方地赐给他们高官厚禄、宝马豪宅,还将两人分别封为“恒国公”和“邺国公”,对其父母也进行了追封。
因为有武则天这座靠山,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在当时权倾朝野,谁在背后非议他们与武则天的关系,或对他们有所不满,他们就毫不留情地借女皇之手将其铲除。
大臣魏元忠不过是在武则天面前说了“使小人得在君侧,臣之罪也”,就被张氏兄弟诬告,称其在背后说“主上老矣,吾属当挟太子而令天下”。幸亏武则天还没老到昏聩,她对张氏兄弟的话心存怀疑,于是把涉事的几人找来对质,又将一开始迫于压力不得不作了伪证的张说单独召来盘查,才得知魏元忠是无辜的。然而,尽管如此,为了张氏兄弟,她还是将魏元忠贬了官。(见《旧唐书》)
除了朝中大臣,张氏兄弟的胆子竟然还大到敢对皇室贵族动手,贵为皇太孙的李重润就因为私下与妹妹永泰郡主和妹婿魏王武延基议论张氏兄弟和祖母武则天的事而被赐死了。(见《新唐书》)
因为武则天的无限宠爱与包庇,张易之与张昌宗在朝中炙手可热、权倾一时,当时别说是朝中大臣,就连宗室成员和皇亲国戚也都纷纷上门去巴结、迎合他们。
这凭借相貌得到的权势虽然为正人君子所不齿,但一心追求富贵显赫的宋之问则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对张氏兄弟既羡慕又嫉妒,多么渴望自己也能像他们一样服侍于女皇左右,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荣耀!
尽管宋之问也容貌秀美,但毕竟不及张氏兄弟年轻,要想获得女皇的青睐,唯一能靠的就是他的才华。为此,他曾谋求成为“北门学士”。“北门学士”为武则天的私人智囊团,全由文章高手组成,职责是分宰相之权,帮助武则天造舆论、出主意,具有从玄武门出入禁中的特权。可遗憾的是,因为他有口臭,不能像张氏兄弟那样口吐兰香,因而遭到了女皇的拒绝。(见《唐才子传》)这件事令宋之问备受打击,内心的忧郁无法排遣,却又不可明说,只好通过诗中含蓄的笔调来表达心中的伤感与惆怅。
八月凉风天气晶,万里无云河汉明。
昏见南楼清且浅,晓落西山纵复横。
洛阳城阙天中起,长河夜夜千门里。
复道连甍共蔽亏,画堂琼户特相宜。
云母帐前初泛滥,水晶帘外转逶迤。
倬彼昭回如练白,复出东城接南陌。
南陌征人去不归,谁家今夜捣寒衣。
鸳鸯机上疏萤度,乌鹊桥边一雁飞。
雁飞萤度愁难歇,坐见明河渐微没。
已能舒卷任浮云,不惜光辉让流月。
明河可望不可亲,愿得乘槎一问津。
更将织女支机石,还访成都卖卜人。
四处都是“画堂琼户”“云母帐”“水晶帘”的洛阳城多么美好!八月里清风吹拂、万里无云时那天上的银河是多么美好!可是在这明亮的银河照耀之下,却有着那么多离别之人、相思之人,她们是丈夫远征的捣衣女,是与情人分离的纺织女,同时也是想亲近明河而不得的宋之问。诗中的明河,既是宋之问向往成为的“北门学士”,也是女皇武则天。
这首《明河篇》笔调神奇瑰丽,充满了浪漫色彩,而凄迷、伤感的基调中,又隐隐流露出志不得扬的怅惘,与宋之问寻常所作的无关痛痒的应制诗大为不同,堪称一篇佳作。据说武则天看了《明河篇》后,曾对朝中另一才子崔融说:“我不是不知道宋之问有才,之所以拒绝他,实在是因为他有口疾啊!”(见《本事诗·怨愤》)
不过,这一小小的挫折并没有令宋之问放弃追求通达宦途的努力,既然无法亲近女皇本人,何不亲近与她亲近之人呢?
宋之问很快又将目标转向了因受武则天恩宠而权倾一时的张易之,为讨好张易之,宋之问不光甘愿当他的枪手替他写诗文,还自降人格到替张易之端夜壶的地步!
当然,这种没有底线的付出是有回报的,这回报就是得以与达官显贵们交往,得以安享荣华富贵。
然而,毕竟是文人,宋之问并非不知羞耻之徒。有时他的内心也会挣扎,会产生厌倦情绪,会有隐退的念头,可他始终无法下定决心这么做。当他厌倦了官场上的逢迎、厌倦了自己谄媚的嘴脸时,他就逃到他的别业中去,逃向陆浑山庄和蓝田山庄去。
归来物外情,负杖阅岩耕。
源水看花入,幽林采药行。
野人相问姓,山鸟自呼名。
去去独吾乐,无然愧此生。
正如这首《陆浑山庄》所写,秀美的山川野景成了宋之问的精神寄托,他得以在那里暂时忘却为追求世俗功名带来的烦恼,忘却自己昧心讨好奉承的龌龊之举,在花影与鸟鸣中过上一段清静的生活。
“大义灭亲”的壮举之后
七〇五年正月的一天,年逾八旬的女皇武则天躺在病床上,沉沉地睡着了。当时,她的身边没有其他人,唯有她最为宠爱的张氏兄弟获准侍奉在侧。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切都如往常一样安静,但空气中似乎又充满了莫名的躁动,仿佛将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突然,寝宫外传来了一阵纷沓的脚步声。女皇和她的两位男宠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一支由右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驸马王同皎、右散骑侍郎李湛率领的禁军就冲了进来,将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俩以谋反罪抓获并立即杀死,接着,他们又对女皇进行了兵谏,逼迫时已老迈的武则天退位。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神龙政变”。
武则天知道自己大势已去,知道反抗也只能是螳臂当车,只好无可奈何地选择了屈服与退让。
就这样,由武氏建立的周朝灭亡了,废帝李显重新继位为皇帝,天下又成了李氏的天下。
病中的武则天被迁到上阳宫,不足一年就去世了。树倒猢狲散,在武则天失势和张氏兄弟被杀后,曾经攀附张氏兄弟的官员都遭到了清算,当时已官至尚书监丞、左奉宸内供奉的宋之问当然也不例外,被贬谪到了偏远的泷州任参军。
此时,宋之问已经是年近半百之人了,生平过惯了悠游华贵的生活,哪里受得了在这荒蛮之地吃苦呢?没过多久,他就逃了回来,并在回乡途中写下了那首著名的《渡汉江》: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逃回洛阳后,无处可去的宋之问藏匿在好友张仲之家。不巧的是,当时张仲之与驸马王同皎等人正在密谋暗杀武三思。
武三思是武则天的侄子,为人善揣人意、阿谀奉承,为讨好武则天,他不惜大兴土木、劳民伤财,曾率四夷首长请铸铜铁为天枢,借以“黜唐颂周”,又在武则天晚年时建三阳宫于嵩山、兴泰宫于万寿山,以便武则天巡游。武三思的种种逢迎之举很得武则天的欢心,武则天称帝后,将武三思封为“梁王”,在晚年时,还曾一度犹豫究竟要立儿子还是侄子为太子。
武三思从来都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在武则天晚年时,他就曾说过“自古天子未有以异姓为嗣者”这样的话——很明显,言外之意就是希望姑姑武则天能立自己为太子。若不是当时狄仁杰等朝臣的劝阻,说不定武三思就是皇位的继承人了。现如今,武则天虽然已经去世,但武三思位极人臣,家族势力又很大,他一掌权就积极网罗亲信、迫害异己,不久就将张柬之、敬晖等人或流放或杀害了。
张仲之与驸马王同皎等实在痛恨武三思的所作所为,故而密谋杀之。然而,王同皎在张仲之家进进出出的异常举动引起了宋之问的怀疑,通过打探,他终于得知了这场密谋的内容,感到这正是上天赐予自己再度结交权贵的良机,于是秘密安排家人跑到武三思府上,向武三思告发了这件事。
不久,张仲之与王同皎等人全部被杀,而宋之问却因告发有功,不仅被免除了私自逃回的罪,还重新当上了京官,被擢任鸿胪主簿,仕途又有了新的转机。
然而,因卖友求荣一事,宋之问的名声彻底败坏了。甚至还有人将他与二十多年前的一桩人命官司联系在一起,认为他正是杀害刘希夷的凶手。
刘希夷是与宋之问同时代的诗人,据史料记载为宋之问的外甥。刘希夷十分有才,善弹琵琶,诗歌则以歌行见长,辞章柔婉华丽、情调感伤,在初唐颇具诗名。他最著名的诗歌,就是人们耳熟能详的《白头吟》: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这是一首咏落花、叹思妇、悲年华的诗:花开花落,美貌女子如花的容颜在等待中老去,年少公子轻歌曼舞的生活也很快将成为回忆,这世间没有什么可与时间抗衡,一切美妙的东西都是短暂的、易逝的。
创作这首诗时,刘希夷还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年纪轻轻的他似乎天生就是个忧伤的才子,他总能一眼洞穿世事,好谈笑的表象之下掩藏着一颗悲观的心。
因为悲观,刘希夷的处世态度是消极的,他不像舅舅宋之问那样热衷于追名逐利,更不会像宋之问那样追在达官显贵后面写各类奉承之作,而是安于自己一方小小的天地,弹弹琵琶,喝喝小酒,再写写诗歌,聊作平淡生活的点缀。
可惜,这样一个在生活中不争不抢、颇具才情的文人竟然年纪轻轻就被人所害、死于非命,而导致这场不幸的,正是他写的那首《白头吟》。
刘希夷与宋之问是亲戚,而且两人年龄相仿,又都是好写诗的文人,平时二人见个面,聊一聊诗歌、聊一聊创作,是很寻常的事。在一次闲聊中,宋之问得知刘希夷写了一篇新作《白头吟》,便急忙要来一睹为快。由于刘希夷的《白头吟》写得太好了,宋之问越看越喜欢,尤其是其中“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句,令他拍案叫绝,反复吟诵,欲罢不能。
或许在才子眼中,绝妙的佳句犹如绝色美人一般撩人心魄吧,当宋之问得知他是这首诗的第一位读者时,突然心生邪念,想将这首诗据为己有,因此对外甥刘希夷提出了不情之请,希望刘希夷能将这首诗“转让”给他。
宋之问的恳求在刘希夷看来无疑荒唐到了极点,不管宋之问如何苦苦哀求,刘希夷都不肯答应。宋之问求诗不得,嫉妒的烈火在胸中熊熊燃烧,又觉得自己遭受拒绝很没面子,一怒之下,竟派家奴用装满沙土的袋子压死了刘希夷。(见《唐才子传》)
被嫌弃的见风使舵者
自女皇武则天死后,由于唐中宗怯懦无能,朝政大权落于韦皇后手中,而当年女皇无比宠爱的太平公主此时也从幕后走到台前,开始公然插手政治。此外,朝中如武三思之流的大臣也野心勃勃、蠢蠢欲动,积极笼络人才、排除异己,将在“神龙政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张谏之等人一一翦除,事后又频频露出图谋不轨的迹象。同时,在未来的皇位继承人李重俊与韦后之女安乐公主之间也开始了剑拔弩张的夺权斗争。看似太平的世道,实际风云暗涌,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在如此复杂动荡的局势之下,一向善于见风使舵的宋之问也不觉感到迷茫。他先借告密一事攀附上了权势显赫的宰相武三思,后又跑去附庸太平公主,不久见安乐公主似乎有可能成为未来的女皇,便积极与安乐公主亲近,而他在各派势力之间周旋的法宝,依然是他的那一支笔。
如《奉和梁王宴龙泓应教得微字》:
水府沦幽壑,星轺下紫微。
鸟惊司仆驭,花落侍臣衣。
芳树摇春晚,晴云绕座飞。
淮王正留客,不醉莫言归。
再如《奉和春初幸太平公主南庄应制》:
青门路接凤凰台,素浐宸游龙骑来。
涧草自迎香辇合,岩花应待御筵开。
文移北斗成天象,酒递南山作寿杯。
此日侍臣将石去,共欢明主赐金回。
又如《宴安乐公主宅得空字》:
英藩筑外馆,爱主出王宫。
宾至星槎落,仙来月宇空。
玳梁翻贺燕,金埒倚晴虹。
箫奏秦台里,书开鲁壁中。
短歌能驻日,艳舞欲娇风。
闻有淹留处,山阿满桂丛。
又如《奉和幸韦嗣立山庄侍宴应制》:
枢掖调梅暇,林园艺槿初。
入朝荣剑履,退食偶琴书。
地隐东岩室,天回北斗车。
旌门临窈窕,辇道属扶疏。
云罕明丹壑,霜笳彻紫虚。
水疑投石处,溪似钓璜馀。
帝泽颁卮酒,人欢颂里闾。
一承黄竹咏,长奉白茅居。
在宋之问眼中,这些权贵是保他平安富贵的靠山,而在权贵们看来,出游或设宴时多个吟诗作赋、拍马溜须的人也不是坏事。但在朝廷混迹了大半辈子的宋之问聪明反被聪明误,竟然忘了一身不事二主这个最为简单的道理。一开始,他与这些权贵相处得还算融洽,但渐渐地,他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陷入了各派势力斗争的漩涡中难以脱身了。
七〇七年,李重俊在与韦后及安乐公主的权力斗争中渐落下风,甚至还被安乐公主当面呼为奴,受尽了凌辱。因感到太子地位受到严重威胁,这年七月的一天,太子李重俊秘密联合左金吾大将军李千里、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右羽林将军李思冲等人,率左右羽林军及千骑三百余人发动兵变,先冲入武三思府邸,杀死武三思、武崇训父子及党羽十余人,而后又率军闯入皇城,欲杀害韦皇后、安乐公主与昭容上官婉儿。
韦皇后闻变,和唐中宗一起奔向玄武门。李多祚等人在玄武门遇阻,因手下士卒倒戈而被杀。李重俊得知失败后,带着左右亲信和几个家奴骑上快马飞奔而逃,结果还是被身边人所叛,被害于逃亡途中。
一场酝酿已久的骨肉相残的政变在一片腥风血雨中结束了。
李重俊政变失败后,为铲除竞争对手,韦皇后与安乐公主又开始将矛头指向为她们所忌惮的太平公主,陷害她与太子李重俊同谋。太平公主因萧至忠在唐中宗面前流泪进谏而躲过此劫,但从此与安乐公主母女的敌对变得白热化,已经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先追随太平公主后又攀附安乐公主、向皇帝上表歌颂政变中被害的武氏父子功德的宋之问受到了太平公主的嫌恶与忌恨,结果被弹劾贪赃枉法,从考功员外郎的职位上跌落下来,被贬到了越州(今绍兴)当长史。
妾住越城南,离居不自堪。
采花惊曙鸟,摘叶喂春蚕。
懒结茱萸带,愁安玳瑁簪。
待君消瘦尽,日暮碧江潭。
正如这首《江南曲》所写,被贬到远离京城的越州之后,宋之问就像一个被情人冷落的思妇,心中的失落是在所难免的。然而,越州毕竟地处江南,是山清水秀的鱼米之乡。在那里,宋之问游山玩水、置酒赋诗,日子倒也过得十分逍遥。
但这样的太平日子没过几天,又一场宫廷政变发生了。七一〇年,太平公主与李隆基合谋诛杀韦皇后与安乐公主,拥立李旦为帝,李旦就是唐睿宗。
至此,武氏彻底失势了。当年因为攀附武三思、奏请为武三思父子歌功颂德而升官的宋之问,如今却因同样的原因被流放到了遥远的钦州。这是宋之问继被贬泷州之后第二次来到岭南。命运的轮回、身世的沉浮,令他生出了无限的感慨,在途经大庾岭时,写下了《题大庾岭北驿》一诗:
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
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
江静潮初落,林昏瘴不开。
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
宋之问听闻大庾岭是大雁南飞的最南端,而自己却要继续往南,去往那人迹罕至的荒凉之地,登岭远眺,长安与洛阳越来越远,故乡越来越远,不觉思乡情怯、悲从中来。
然而,这种悲愁的情绪,扫除了宋之问这个宫廷诗人身上的绮靡之气,令他在流放途中写下了不少充满真挚情感的优秀之作。如他途经桂林时所作的《始安秋日》:
桂林风景异,秋似洛阳春。
晚霁江天好,分明愁杀人。
卷云山角戢,碎石水磷磷。
世业事黄老,妙年孤隐沦。
归欤卧沧海,何物贵吾身。
此时已是秋天,而地处岭南的桂林却依然一片草木葱翠的景象,看着异乡傍晚雨后初霁、霞光满江的胜景,宋之问的内心却充满了忧郁与痛苦。他后悔了,后悔自己当年不够果决,几十年来一直留恋官场追名逐利,而最终,他费尽心机求来索去,又得到了什么呢?
“归欤卧沧海,何物贵吾身。”这是宋之问得出的结论。他再一次产生了归隐之心,想去到那幽静的山林中,在那云雾缥缈的海岛之上,过着远离俗尘的隐居生活。
然而,此时才悔悟已经晚了。宋之问早先的一切所为已经铸就了他此身的孽缘,比被流放钦州更坏的命运正在不远处等待着他。七一二年,李隆基登上皇位后果断地下旨赐死宋之问,这位才华横溢却声名狼藉的诗人,就这样以悲剧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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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历史上最声名狼藉的诗人——宋之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