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逢乱世的嵩山隐士
七一一年,唐睿宗李旦任命贺拔延嗣为凉州(今甘肃武威)都督,为防止吐蕃入侵,设立河西藩镇,命贺拔延嗣充河西节度使,自此,唐朝的第一个藩镇和第一个节度使产生。唐玄宗时期大量设立藩镇,分封节度使,至天宝年间,节度使增至十个,屯驻边疆,领兵约五十万、战马约九万匹。安史之乱爆发后,为抵御叛军进攻,唐王朝进一步设立藩镇、分封节度使,至元和年间,全国藩镇多达四十八个。这股力量至此已经无可挽回地成了唐王朝的重负与顽疾。实际上从安史之乱开始,藩镇的诸种弊端就已暴露无遗,然而此时已经骑虎难下,而要驯服这只暴戾的猛虎几无可能,唐王朝恩威并施,也已经难以挽回。同时,中央朝廷朋党争权,纷乱不已。
藩镇割据的直接结果是战乱四起,政治混乱,社会动荡,百业凋敝,民不聊生。尤其是底层百姓,儿郎被送上战场一去难复回,留在家中的孤儿寡母也是朝不保夕,艰难偷生。人们恨透了那些为了一己之私争权夺利发动战争的官吏,期待和平的生活,但是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有增无减,所谓“杀气不在边,凛然中国秋”(《杀气不在边》)。战乱之后,或是叛军被平,或是官兵无功而返,只留下残败血腥的战场,城池还飘荡着浓重的血腥味,城里已经看不见几个人了,空有孤独的黄莺还在几乎被毁坏殆尽的城里鸣叫,“两河春草海水青,十年征战城郭腥。千里无人旋风起,莺啼燕语荒城里”(《伤春》)。战后余生的百姓家毁人亡,死者长已矣,生者还要继续承受饥饿严寒的痛苦以及说不定哪天再降临的战乱,“无火炙地眠,半夜皆立号。冷箭何处来,棘针风骚劳。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寒地百姓吟》)。
七五一年,孟郊出生在苏州昆山,父亲孟庭玢当时在那里出任县尉。孟郊出生四年后,安史之乱爆发,战乱波及全国,他所在的相对富庶的江南也被殃及。但相对而言,这里还是比其他地方要好很多,也比他后来辗转一生所经过的许多地方都好,至少不会让他忍饥挨饿,而在此度过的童年也一直令他难以忘怀。几十年后,朋友李翱要去苏州,孟郊为他送行,写了一首名为《送李翱习之》的诗,在诗中追忆童年时代的生活:“千巷分渌波,四门生早潮。湖榜轻袅袅,酒旗高寥寥。小时屐齿痕,有处应未销。旧忆如雾星,恍见于梦消。言之烧人心,事去不可招。”然而往事如烟,就像云雾一样,缥缈不可及。看看如今的凄惨境况,想起童年时代的无忧无虑,孟郊心中喟叹不已,但过去的生活毕竟无法再重回。
已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从青少年时代开始,孟郊就隐居在河南嵩山,有时候在洛阳和苏州之间奔波。因此,他才对洛阳一带由藩镇割据带来的战乱苦果多有了解,也才像杜甫当年记录安史之乱一样,用大量凄苦的诗行镌刻了中唐时期悲惨的民生画卷,并痛心疾首地向人类世世代代疯狂追求的财富和权力发出了天问式的控诉:“徒言人最贵,白骨乱纵横。如何当春死,不及群草生。天地莫生金,生金人竞争。”(《国殇》)当然,这是后来藩镇割据愈演愈烈时的情形,安史之乱被平定之后的十余年间,社会总体还是比较太平的。所以孟郊初到洛阳时,尚且不知世事艰辛,还意气风发,走马斗酒,豪迈大气,全然不似后来的凄惨悲切和冷硬孤傲,正如他在晚年悼念亡友卢殷的《吊卢殷》一诗中所追忆的那样:
初识漆鬓发,争为新文章。
夜踏明月桥,店饮吾曹床。
醉啜二杯酿,名郁一县香。
寺中摘梅花,园里翦浮芳。
高嗜绿蔬羹,意轻肥腻羊。
吟哦无滓韵,言语多古肠。
白首忽然至,盛年如偷将。
清浊俱莫追,何须骂沧浪。
落魄的老进士
隐居名山是被唐代文人推崇的“终南捷径”,孟郊隐居嵩山,大约不无这样的考虑。但那样的机会是少之又少,可遇不可求的。七九一年,孟郊在母亲的“命令”下参加湖州的乡贡进士考试,中第,然后被送往京城参加全国范围内的进士考试。从此开始的长安之行注定会改变孟郊的命运,可以说,长安及在长安的遭际正是孟郊命中非走不可的一步。在那里,他见识了达官权贵、公子小姐的生活,知道了仕途的不易,体会了世俗社会的人情冷暖,大约也体会到了他这样的狷介之士在长安几乎难以立足。但同时,他也认识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知心朋友——比他小十七岁但已有一定名望的韩愈。
虽说考进士失败几次是很常见的事,但七九一年落榜对当时已四十岁且饱学三十余年的孟郊来说,还是很难接受,所谓“晓月难为光,愁人难为肠。谁言春物荣,独见叶上霜。雕鹗失势病,鹪鹩假翼翔。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剑伤”(《落第》)。而尤其令他激愤的是,他落第后在长安城逗留期间受尽了各种冷落。吃饭住店处处要钱,而他囊中羞涩;他在长安没有几个朋友,加上性格狷介,根本进不了长安的文人圈子;通过别人举荐入仕的路子,他更是想都不敢想;最重要的是,就算偶尔参加文人士子的交游聚会,他的诗作也因过于枯槁寒酸,不但不被欣赏,反而遭受嘲弄。这一切都让孟郊感到自己在这个“冠盖满京华”的长安多少有点格格不入。这一时期,他写了不少诗作来排遣心中的郁闷和激愤。
比如写京城富家公子小姐赏春游玩全然不知百姓劳苦的《长安早春》:
旭日朱楼光,东风不惊尘。
公子醉未起,美人争探春。
探春不为桑,探春不为麦,
日日出西园,只望花柳色,
乃知田家春,不入五侯宅。
比如写穷人无家可归而富家日日笙歌的《长安道》:
胡风激秦树,贱子风中泣。
家家朱门开,得见不可入。
长安十二衢,投树鸟亦急。
高阁何人家,笙簧正喧吸。
再比如写自己的磊落诗风在长安城不被认可,反而遭受嘲笑的《懊恼》:
恶诗皆得官,好诗空抱山。
抱山冷殑殑,终日悲颜颜。
好诗更相嫉,剑戟生牙关。
前贤死已久,犹在咀嚼间。
以我残杪身,清峭养高闲。
求闲未得闲,众诮瞋虤虤。
虤,意思是老虎发怒的样子,可见诗人对此是多么激愤。而《择友》一诗中所言“人中有兽心,几人能真识。古人形似兽,皆有大圣德。今人表似人,兽心安可测。虽笑未必和,虽哭未必戚。面结口头交,肚里生荆棘。好人常直道,不顺世间逆。恶人巧谄多,非义苟且得”,则简直令人惊讶,我们不知道孟郊当时在长安遭受了怎样的“屈辱”,可以看见的是,这首诗中的句子完全是近乎歇斯底里的控诉和怒斥。而当他无意中徘徊到太常寺的教坊门前时,看到那么多十岁左右的孩童用心学习音乐、歌舞,恍然明白当世人已不再崇尚诗歌,一辈子写诗作文不见得可以谋得一官半职,但十岁的小孩子如果歌唱得好,就有面见皇帝而被封赏赐官的可能。这正是所谓“十岁小小儿,能歌得朝天。六十孤老人,能诗独临川……能诗不如歌,怅望三百篇”(《教坊歌儿》)。
七九二年,孟郊在休整一年之后第二次来长安,再试应举,却依然落第,这次打击之大可想而知。一夜伤心惊醒九次,因屡屡惊醒,梦太短,以至于梦中每一次尚未到家即被打断。白天出门,路两边的花草,看上去都泪眼婆娑。这正是《再下第》所述:“一夕九起嗟,梦短不到家。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悲戚得令人心酸。
但这一次长安之行,他认识了韩愈。韩愈此次进士及第,意气风发,经过交流,孟郊才知韩愈已是第四次应举,或许这多少给了他一些安慰。韩愈非常喜欢这个古板的落榜书生,不仅喜欢他的诗,连他的长相也喜欢,所以在结识之后便写了一首《孟生诗》来赞扬孟郊,说他“孟生江海上,古貌又古心”,后来在《与东野书》中又说:“足下才高气清,行古道,足下之用心勤矣。足下之处身劳且苦矣,混混与世相浊,独其心追古人而从之。”对他那种古风古貌的诗作以及古心古行的风格极力推崇。自此,韩愈成了第一个真正欣赏他的文坛好友,以后的日子里,孟郊的诗作正是在韩愈不遗余力的推崇之下,才形成了影响。
虽然遇见韩愈,不管是他同样坎坷的进士经历(这同时或许也是另一种压力),还是他朝气蓬勃的性格,抑或他对孟郊诚心诚意的欣赏,多少都有助于减轻孟郊再次落第的失意,但此时的孟郊下决心要放弃考取进士之心了。他和几乎所有仕途失意的文人士子一样,尘世失意便转向自然山水,从中寻求慰藉及重新出发的力量。他准备壮游东南的秀美江山,以慰疲惫的心灵。所以,孟郊在写下一首《下第东南行》后,带着失意愁苦的心,义无反顾地乘舟南下了:
越风东南清,楚日潇湘明。
试逐伯鸾去,还作灵均行。
江蓠伴我泣,海月投人惊。
失意容貌改,畏途性命轻。
时闻丧侣猿,一叫千愁并。
伯鸾是汉代隐士梁鸿的字,灵均则是战国时期大诗人屈原的字。孟郊打算遨游吴越和湖湘,想效仿梁鸿做一个淡泊的隐士,同时又不放弃屈原为国为民的一片赤诚。有这样矛盾的心境,自然是听到猿鸣也觉得它丧失伴侣而孤苦无依,一声鸣叫中凝结着万千愁绪。但他自小饱读儒家书,是一个标准的儒生,又如何能轻易舍弃兼济天下之心?所以,一路的江山并没有见得孟郊有多少山水雅兴,却是游子在外,思家之情每每难当,正是“杜鹃声不哀,断猿啼不切。月下谁家砧,一声一断绝。杵声不为客,客闻发自白。杵声不为衣,欲令游子归”(《闻砧》)。
这一次回家,虽然进士之心在孟郊的心里还没有完全磨灭,但是他的身体对进京之路产生了抗拒,迟迟没有动身。他是个孝子,出门在外时常思念独自将自己养大成人的母亲,他在《游子》一诗中这样写道:“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亲依堂门,不见萱草花。”所以,“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也成了他不动身的理由,但这同时也成了他四年后再次只身往长安的唯一动因,因为“父母在,不远游”的核心是孝顺,而孟郊正是奉了母亲之命才三进长安的。令他没想到的是,这次竟然上榜了,这一年是七九六年,多少年后他还记得放榜那天骑马过长安,阳光和煦,春风得意,之前为此忍受的一切屈辱都值得了,这一切在短短的《登科后》一诗中,都跃然纸上: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洛阳九年的酸甜苦辣
进士虽难考,但高中进士也并不能使一个人平步青云,从此飞黄腾达。中了进士之后的孟郊荣归故乡,等待吏部征调,但当时的唐朝,经济文化都非常发达,文人才士也非常多,进士不在少数,献诗干谒者也比比皆是。所以,回家等待朝廷征召无异于放弃进士这个可以入仕的资格证书。等到八〇〇年,孟郊已经四十九岁了,还没有丝毫动静。孟郊的老母亲坐不住了,于是,孟郊再次奉母命远行洛阳,参加铨选,最终获得溧阳县尉这样一个小官职。这个历经千辛万苦才得来的官职显得过于低微,这使得孟郊郁郁寡欢,失望之情集聚于胸,久久难忘。但毕竟是个官,所以他还是启程就任,到官署后,还特意将自己的母亲及妻儿接来溧阳。他那首妇孺皆知的《游子吟》正是写于接母亲来溧阳之前: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在溧阳县尉任上的孟郊很快就发现,情况比他所想的更糟糕:他受不了官场那些虚情假意和繁文缛节,和他的那些同僚也没什么共同语言,而官署里的事务多琐碎而冗杂,这一切令他十分厌倦。为了排解胸中苦闷,他经常骑着毛驴去城郊,或是一片山林,或是一处古迹,或一方水域,或坐,或立,或卧,有时自言自语,有时仰天长叹,有时悲切长啸。如此反复,常常要到夕阳西下才回县衙。所叹所言,正如他在《溧阳秋霁》一诗中所写:“星星满衰鬓,耿耿入秋怀。旧识半零落,前心骤相乖。饱泉亦恐醉,惕宦肃如斋。”年岁渐长,旧友零落,而身在官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喝水都怕一不小心喝醉而得罪同僚。
孟郊生性耿介,并不擅长于场面上的事,先不说溧阳的官场是否真如虎狼在侧,但他心中的那种紧张一定是真的,而且这种紧张反过来影响了他和同僚的关系,他放不开,别人就放不开。孟郊在诗中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多大影响,倒是他这种撇下公务外出山林的做法招致了县令的不满。县令另外找了一个没有朝廷诏命的人来代替孟郊,做他应做的工作,并且扣了孟郊一半的俸禄,发给这个人(见《新唐书·孟郊传》)。这使得孟郊本来就清贫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日子难以为继,身为县尉却如此贫穷,周围的人都瞧不起他。失落激愤之余,孟郊一气之下竟然辞官回乡去了。
《唐才子传》中说:“孟拙于生事,一贫彻骨,裘褐悬结。”这件辞官归乡的事正是生动的体现。辞官之后,孟郊一家的生活更是可想而知,难上加难。他明知辞官会影响全家人的生活,但狷介的性情让他别无选择。这一时期,孟郊悲愤到了极点,他感慨世无伯乐,感慨岁月无情,也感慨知音难觅,如在《赠李观》中所言:“谁言形影亲,灯灭影去身……埋剑谁识气,匣弦日生尘。愿君语高风,为余问苍旻。”
好在不久后,在挚友韩愈和李翱的推荐下,孟郊被刚刚罢相的河南尹郑余庆奏请为河南水陆转运从事、试协律郎。八〇六年冬,孟郊来到东都洛阳,那时的他已经五十五岁。站在洛桥之上,虽然知道接下来的生活会略有好转,但看着干枯萧索的洛阳冬夜,孟郊心中深沉的寒寂还是隐然而生。那首写雪的名诗《洛桥晚望》就写于此时,即便盛夏读之,也依然令人心生寒意:
天津桥下冰初结,洛阳陌上人行绝。
榆柳萧疏楼阁闲,月明直见嵩山雪。
接下来的几年,孟郊过了一段平静、安稳的生活。他把家安在绿水环抱的立德坊,一两年后又在门前的清溪上建造了一座草亭,取名“生生亭”。官事之余,孟郊还经常扛着锄头下地耕种,种些庄稼和蔬菜,闲暇之余读书作诗,甚至酿酒自饮,不求加官晋爵,也不求闻达天下,还常常怀疑自己所得是不是已经太多,所谓“宾秩已觉厚,私储常恐多。”“畏彼梨栗儿,空资玩弄骄。夜景卧难尽,昼光坐易消。治旧得新义,耕荒生嘉苗。锄治苟惬适,心形俱逍遥。”(《立德新居》)种植菜蔬的时候,还有五六岁的儿子在一旁无忧无虑地玩乐,这一切都令经历了那么多磨难的孟郊感到心满意足,身心放松,时时欣喜和感恩于上天的恩赐,“天意资厚养,贤人肯相违”(《立德新居》)。
这段时间,孟郊心情畅快,就连刚到洛阳时的那点寒冷之意都消释于无形了。他的朋友卢仝因为在洛阳债台高筑无力偿还,便在一年冬天不顾天寒地冻,拖家带口跑到扬州去了。卢仝到扬州后在朋友家中借居了一阵子,但始终适应不了南方的天气,还曾在诗中抱怨说“千灾万怪天南道”“就中南瘴欺北客”,最后又载了一船的藏书,取道江淮,北归洛阳。孟郊听说这件事后,写了一首诗,开玩笑说自己忽然也不贫穷了,“贫孟忽不贫,请问孟何如。卢仝归洛船,崔嵬但载书”(《忽不贫,喜卢仝书船归洛》)。
然而好景不长,接下来三两年内发生的事情,犹如惊涛骇浪,彻底击倒了已经老迈多病的孟郊:一是丧子,再是丧母。实际上,早在此次丧子之前,孟郊已经接连两次丧子,而他身边这唯一的儿子也在十岁左右遭遇不测。这个孩子就是他种地时陪在他身边玩耍的那个孩子,是孟郊的小儿子,也是他当时尚且在世的唯一的儿子。这种打击,让这个年近六十岁的老诗人如何承受?“负我十年恩,欠尔千行泪。洒之北原上,不待秋风至。”(《悼幼子》)但悲切的命运之秋依然不言不语、我行我素,向诗人碾压过来。不久之后,孟郊一生十分依靠的老母亲也撒手人寰。至此,还有谁会说他的诗作过于苦涩,还有谁嫌弃他的十五首《秋怀》诗过于萧瑟苍凉?秋冬与残年,流水随悲哀:
其一
孤骨夜难卧,吟虫相唧唧。
老泣无涕洟,秋露为滴沥。
去壮暂如剪,来衰纷似织。
触绪无新心,丛悲有余忆。
讵忍逐南帆,江山践往昔。
其二
秋月颜色冰,老客志气单。
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
席上印病文,肠中转愁盘。
疑怀无所凭,虚听多无端。
棓桐枯峥嵘,声响如哀弹。
其四
秋至老更贫,破屋无门扉。
一片月落床,四壁风入衣。
疏梦不复远,弱心良易归。
商葩将去绿,缭绕争余辉。
野步踏事少,病谋向物违。
幽幽草根虫,生意与我微。
其九
冷露多瘁索,枯风饶吹嘘。
秋深月清苦,虫老声粗疏。
赪珠枝累累,芳金蔓舒舒。
草木亦趣时,寒荣似春余。
自悲零落生,与我心何如。
其十一
幽苦日日甚,老力步步微。
常恐暂下床,至门不复归。
饥者重一食,寒者重一衣。
泛广岂无涘,姿行亦有随。
语中失次第,身外生疮痍。
桂蠧既潜污,桂花损贞姿。
詈言一失香,千古闻臭词。
将死始前悔,前悔不可追。
哀哉轻薄行,终日与驷驰。
冬天刚过,春天渐暖,可是一夜突如其来的早霜过后,新开的杏花纷纷凋零,这自然的生杀予夺,突然像一把刀子,插在老诗人的胸口,让他还未曾平复的丧子之痛,又一次翻江倒海。眼前浮现的是孩子们冻伤的手,是他们有碎花的衣裳。诗人禁不住哭天抢地,说自己一生仁爱慈悲,却不知老天为何接连夺走他三个孩子。这便是悲痛凄厉的九首《杏殇》:
其一
冻手莫弄珠,弄珠珠易飞。
惊霜莫剪春,剪春无光辉。
零落小花乳,斓斑昔婴衣。
拾之不盈把,日暮空悲归。
其四
儿生月不明,儿死月始光。
儿月两相夺,儿命果不长。
如何此英英,亦为吊苍苍。
甘为堕地尘,不为末世芳。
其五
踏地恐土痛,损彼芳树根。
此诚天不知,剪弃我子孙。
垂枝有千落,芳命无一存。
谁谓生人家,春色不入门。
其七
哭此不成春,泪痕三四斑,
失芳蝶既狂,失子老亦孱。
且无生生力,自有死死颜。
灵凤不衔诉,谁为扣天关。
可怜郊寒,可怜岛瘦
八一四年,郑余庆出任山南西道节度观察使,再度征召孟郊为兴元军参谋,六十多岁的诗人强起旧病之身,勉力前行,至河南阌乡,竟暴病而卒。韩愈、樊宗师、张籍等几位朋友筹措资金,为孟郊安排了后事,张籍还提议大家私下给他谥号“贞曜先生”,意寓他心性高洁、德行磊落、诗才昭著。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没能将他的诗作编辑成册。
孟郊逝世后,有两位著名诗人作诗悼念他。一位是他终生的知己韩愈,他在《双鸟诗》中,把自己和孟郊比作一对“一鸣而百舌俱废”的奇鸟,追述两人的意气相投和相互欣赏,为孟郊不得志的一生鸣不平,并说愿意世世为知己,酬唱相和:“双鸟海外来,飞飞到中州。一鸟落城市,一鸟集岩幽……春风卷地起,百鸟皆飘浮。两鸟忽相逢,百日鸣不休……虫鼠诚微物,不堪苦诛求。不停两鸟鸣,百物皆生愁。不停两鸟鸣,自此无春秋……朝饮河生尘,暮饮海绝流。还当三千秋,更起鸣相酬。”
另一位是年轻的诗僧贾岛,他在一首名为《哭孟郊》的诗中重申了孟郊当时已经颇有影响的诗名,“身死声名在,多应万古传”;交代了孟郊死后更加凄惨的家,“寡妻无子息,破宅带林泉”,家中只剩一位老妻,破旧的宅院及宅院前空空的小树林和一汪泉水;还交代了孟郊葬在登山道附近,但他的诗作已随车船流传天下,“冢近登山道,诗随过海船”。
贾岛生于七七九年,范阳(今河北涿州)人,早年由于家境贫寒,出家为僧,法名无本,十九岁时云游长安,结识了非常赏识他的韩愈,自此进入诗坛,后来在韩愈的鼓励下多次应举,但屡试不第。八一二年前后,贾岛曾慕名前往洛阳拜访孟郊,两人一见如故,还曾携手同游嵩山,孟郊事后还在一首名为《戏赠无本》的诗中写道:“再期嵩少游,一访蓬萝村。”并为这位年轻的朋友做了一个细致的素描:“瘦僧卧冰凌,嘲咏含金痍”“燕僧耸听词,袈裟喜新翻”“燕僧摆造化,万有随手奔。补缀杂霞衣,笑傲诸贵门”。
这个贾岛正是那位写下“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题李凝幽居》)的贾岛,是那个写下“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送无可上人》)的贾岛,也是那个写下“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寻隐者不遇》)的贾岛。当然,也是那个日后与孟郊并称“郊寒岛瘦”的贾岛,但这个说法的出现还要等两百多年后苏东坡品评他们作品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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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唐代最悲苦的孝子诗人——孟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