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况吃惊,长安扬名
中晚唐时期,长安有个名气很大的诗人,才名很盛,但更盛的是他的傲气。这个人名叫顾况,诗文俱佳,官居著作郎,“掌撰碑志、祝文、祭文,与佐郎分判局事”(《新唐书·百官志二》),属于京官,经常出入宫廷,有机会见到位高权重的达官显贵,因此有许多年轻才俊带着作品前去谒见,希望可以得到他的引荐。他也愿意帮助有才华的年轻人,但没有一个人入得他的法眼。时间一久,他便在长安城宣称“斯文已绝矣”,觉得再也找不到才华卓著的文人士子。如此一来,前来拜谒他的年轻人越来越少,谁愿意大老远自找奚落呀。
七八八年一天傍晚,顾况处理了一天公务,下班回到家中已是疲惫不堪,正准备吃饭休息,仆从禀报:“老爷,有一位白净的年轻书生求见。”顾况虽然疲惫,但好久没有年轻人拜访,心想这次不知来个什么样的,虽然不抱希望,但出于礼貌还是要见一见的,遂让仆人请进门来。这位青年人风度儒雅,长相白净,一看就是官宦人家的子弟,顾况首先就不抱什么希望了。青年人礼数周到,作揖拜见:“晚生拜见著作郎,仓促拜访,多有打扰,还请先生多多海涵。这是晚生习作,有劳先生指点!”顾况接过年轻人的名帖和文稿,一看姓名,不禁调笑起来:“白居易,白居易,长安米贵,可不易居啊!”这是顾况一贯的狂傲性格,见面就令人难堪。青年人说:“著作郎见笑,还请多多指点!”
这时,顾况抬眼匆匆看了一下眼前这个不卑不亢的年轻后生,不再言语,接着看文稿,看完一遍又看了一遍,方才停下来,轻轻拍了一下桌子,缓缓说道:“不得了,不得了,能写出这样的佳作,白居又何妨,白居又何妨啊!白公子,老朽刚才狂语只是一句玩笑话,莫怪啊!”原来他翻开文稿,首先看到的是一首名为《赋得古原草送别》的诗: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接着又是《相和歌辞·王昭君二首》:
其一
满面胡沙满鬓风,眉销残黛脸销红。
愁苦辛勤憔悴尽,如今却似画图中。
其二
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
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
如此年轻的后生,写得这样体制严谨、气象开阔的好诗,实在令顾况惊奇。长安城终于出了一个令顾况刮目相看的年轻诗人,一时间传为美谈,而顾况也是不遗余力地见人便夸赞白居易的才华。很快,长安的文人士子都知道了有一个叫白居易的人是作诗的天才。
白居易生于官宦家庭,聪明过人,九个月大时就可识“之”“无”二字,五岁时便开始学习作诗,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十二岁时由于两河藩镇割据,为了避乱,父亲把他及家人送到了越中,在安定的环境中继续学习精进。十五六岁发奋读书,立志出仕为官,匡扶天下。二十岁之后,更是博览群书,发愤图强,文、赋、诗没有他不深入学习和研究的,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白居易集·与元九书》)。直到八〇〇年以第四名的成绩高中进士,八〇二年参加吏部考试,及第,与好友元稹为同科进士,八〇三年授校书郎,自此正式走上仕途。
校书郎在唐朝是正九品的小官职,负责“掌校雠典籍,订正讹误”,这在古代立志匡扶天下的文人志士看来无法施展抱负,许多人在这个职位上时间不长就会倦怠。八〇六年,三十四岁的白居易辞去校书郎官职,与好友元稹隐居华阳观,整日议论时事,欣赏文章,好几个月也不出门。这年七月,朝廷又启用他为周至(今陕西周至)县尉,虽然这个官职也不高,但至少可以接触百姓,使得诗人有了初步治民济世的机会。但是在这里,白居易的政治才华并没有出色表现,提起他的周至之任,人们至今仍津津乐道的还是他的一首著名的长诗。
在周至任上的一天,白居易与好友陈鸿、王质夫等前往马嵬坡附近的仙游寺游玩。三人游饮畅谈,自然说起当年这马嵬坡的兵变,诗人们不像政治家过分关注历史的得失,他们说起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遥想当时情景,以及此后唐玄宗日日长梦、郁郁而终的传说,深为帝王宫中人的命运惋惜。王质夫提议道:“此等旷世情事,此等美色误国之大事,正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皇帝最心爱的宠妃当着皇帝之面不得不死,令人叹息,而太平繁盛的大唐王朝也竟因此急转直下,不可收拾,令人悲叹。此事已过去四十余年,如今还有传说流传,倘若无人妙笔记录,恐怕再过几十年就没多少人知道了。乐天兄诗歌妙手,情词婉转,可愿以诗记之?”就这样,白居易写了千古动情的《长恨歌》,而好友陈鸿则创作了长篇唐传奇《长恨歌传》。
玄宗晚年懒政,从根本上导致了唐朝政权被奸相李林甫、杨国忠相继独揽,同时又由于过分自高自大养虎为患,亲手扶植了阳奉阴违、贼胆包天的安禄山,酿成了安史之乱,使大唐盛世由盛而衰、每况愈下。安史之乱爆发后,玄宗携带后宫及皇亲贵胄狼狈逃往西蜀,至马嵬坡遭遇兵变,杨国忠被杀,杨贵妃被迫赐死。虽然没多久,玄宗以太上皇的身份回到长安,但自此郁郁寡欢,睹物思人,悔恨难抑,传说他夜夜长梦,每梦都是昔日杨贵妃在的时候,每梦痛不欲生,梦醒之后则久久怅然若失,宫中人见之,无不悲伤泪流。如此,没过几年玄宗就积郁而终。《长恨歌》最初意在警示后代帝王以此为鉴莫要贪色误国,然而它最伟大的地方并不在此,而是虽然主旨在于警世,却不因警世而遮盖这个历史故事中人性、人情的一面,所以虽千载已往,依然感人至深: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
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
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又一位耿直的左拾遗
八〇七年,白居易从周至县尉任上前往京兆府应试考官,及第,授予翰林学士,相当于进入了皇帝的秘书团,负责为皇帝撰拟文字、批答表疏、作应和文章,可以直入内廷,随时应召。一年后改任左拾遗,更可以面见皇帝,上朝议事,针砭时政。在这个位置上,如果善于察言观色、精明能干、巧舌如簧,凭借亲近皇帝的便利,许多人可以快速获得擢升,但从前代诗人陈子昂和杜甫的例子来看,文人担当此职并非好事,因为过于忠实负责、疾恶如仇、言辞恳切,常常不但得不到皇帝的欣赏,反而会招致贬官之祸。白居易此次所任,正是这样一个官职。
有一年,淄青节度使李师道仗着财大气粗想要私自出钱六百多万,为前朝宰相魏徵的孙子赎回祖传的宅邸,以此在长安城扩大影响,笼络人心。白居易听说此事后,当即上表:“魏徵乃我大唐前朝贤相,太宗皇帝遇之甚厚,特命人用建筑皇宫的材料为魏相修筑宅邸正堂,无奈其子孙孱弱不能守成,遂流落于他人之手。如今国运昌盛,万民太平,陛下应当效仿太宗之法,赎回魏相故宅赐其子孙,彰显陛下敬贤爱民之心。李师道是我大唐朝臣,不应该抢掠陛下美意啊。”宪宗很认可白居易的说法,也很欣赏白居易为国着想的忠心,于是着人照办。李师道只好讪讪作罢。
如此精彩的进谏还有多次,因而在不长的时间里,白居易以善谏而名满朝堂,他也更加尽忠职守,天下事无所不谏。有一次,白居易上朝进谏,言辞恳切,语气强硬,皇帝不置可否,白居易一时心急,马上更进一步说:“陛下不可以此误国啊。”此话一出,皇帝立马变脸。唐宪宗是一位励精图治、勤勉政事、重用贤良而善于纳谏的明君,所以虽然发怒,也只止于发怒,他知道白居易是一片好意,最后便不了了之。退朝之后,宪宗对宰相李绛说:“白居易是我钦点的拾遗,怎么能这样说话,令我难堪?一定要惩戒!”李绛说:“陛下一代明君,广开言路,善于纳谏,朝臣才敢毫无顾忌地议论得失。这是好事。如果罢黜白居易,等于封住了忠臣良才的口,以后怕是无人再敢进言。这不利于发扬陛下的贤明盛德。”宪宗消了气,对待白居易还和当初一样。
这几年,白居易尽责谏言并非信口开河,而是在了解当时民情的基础之上。这些都被他写进了他的大型组诗《新乐府》中,在这些诗中,白居易明确写道:“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新乐府五十首并序》)这一时期,他的创作并非为了文学创作,而是为了国家太平、万民安宁,诗歌创作已经成了他致力于匡扶天下的手段之一,所以这些作品中多有讽喻之意。
比如,“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红线毯》)是讽喻权贵不顾民生疾苦,一味巧取豪夺;“皆云前后征蛮者,千万人行无一回。是时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捶折臂。张弓簸旗俱不堪,从兹始免征云南”(《新丰折臂翁》)是讽喻连年征兵征战,百姓畏战,不惜自断臂膀以全性命,令人不寒而栗;“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上阳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上阳白发人》)讽喻君王大肆选妃而不能临幸,使众多宫女蹉跎终身不见天日,老来还要被人嘲笑。
这些被诗人名为《新乐府》的讽喻诗,是一系列思想厚重、情感悲悯的现实主义佳作,上承杜甫“诗史”的传统,如同描绘苦难的画卷,生动而沉痛地记录了中晚唐时期的民间疾苦,其中千古流传的名作比比皆是。如写老翁艰难谋生、令人唏嘘的《卖炭翁》: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
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再如《杜陵叟》:
杜陵叟,杜陵居,岁种薄田一顷余。
三月无雨旱风起,麦苗不秀多黄死。
九月降霜秋早寒,禾穗未熟皆青干。
长吏明知不申破,急敛暴征求考课。
典桑卖地纳官租,明年衣食将何如?
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
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
不知何人奏皇帝,帝心恻隐知人弊。
白麻纸上书德音,京畿尽放今年税。
昨日里胥方到门,手持敕牒榜乡村。
十家租税九家毕,虚受吾君蠲免恩。
八一〇年,白居易左拾遗任满,按惯例需要改任,宪宗觉得他家里不宽裕,就让他自己选择一个官职。白居易奏请出任京兆户曹参军兼任翰林学士,依然居住在长安城,以便照顾家小。皇帝同意了他的请求。可是第二年,白居易母亲去世,按照惯例他必须辞官丁忧,总共三年。这三年间他居住在渭村,开垦了几亩地,自主营生,但因俸禄断绝,贫病交加,虽有好友元稹时常救济,也依然因贫困而导致三岁女儿金銮子早夭,这令白居易痛不欲生,遂写下一首《病中哭金銮子》:“卧惊从枕上,扶哭就灯前……慈泪随声迸,悲肠遇物牵。故衣犹架上,残药尚头边。送出深村巷,看封小墓田。莫言三里地,此别是终天。”白居易由此更加体会到了老百姓生活的艰难不易。
母丧丁忧结束还朝后,白居易被拜为左赞善大夫,此官仍然是负责谏言,但属于太子官蜀。八一五年,当朝宰相武元衡和御史中丞裴度遭人暗杀,武元衡当场死亡,裴度受了重伤。这件事震惊朝野,一时间人心惶惶,而执掌司法权的宦官集团却保持沉默,无人出来主持公道。白居易气愤难抑,便上书皇帝,要求缉拿凶手,严肃法纪。这时,素来与白居易不和的李吉甫等权臣趁机发难,说白居易官属东宫,却僭越职权,私自越过谏言之官直议朝政大事。宪宗无奈,想将他贬为州刺史,但诏书未下,接着又收到中书舍人王涯落井下石的奏章,说白居易的母亲是因赏花掉到井里去世的,而白居易却还在写有关赏花、新井一类的诗作,有伤风化,而这样不孝之人又如何做一州的刺史教化百姓?就这样,白居易被一贬再贬,从赞善大夫贬为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马。
多情司马,悠闲刺史
贬官为江州司马是白居易一生的重要转折点。此前,白居易始终心怀“达则兼济天下”的理想,总希望能在政治上有一番建树。此次贬官后,白居易多少有些心灰意冷,深刻认识到官场斗争的复杂,所以渐渐放弃了少年时的宏图壮志,避祸远嫌,远离官场是非,独善其身,“不复谔谔直言”(《新唐书·白居易传》),讽喻之诗也逐渐减少。史书上说,白居易之所以巧妙转变,和他在儒学之外深谙佛家典籍有关,“常以忘怀处顺为事,都不以迁谪介意”。
江州毕竟地处江南,物产丰饶,一年四季绿意盎然,这对于一个遭遇贬谪的文人士大夫,尤其是白居易这样在江南生活过七八年的人来说,总比北方好许多。到了江西就绕不过秀美的庐山。来江州不久,白居易便和几位好友相约登庐山览胜,看到香炉峰风景奇妙,流连忘返,最后竟在香炉峰对面的遗爱寺内置办了一个隐居的草堂。这间草堂周围有几十棵高大的松树,旁边又有修竹无数,白石铺道,溪水环绕,风景殊胜。自此以后,白居易时时来此小住,与这里的几位禅师登高啸咏,谈佛论道,几乎游遍了庐山的绝胜景致。游到高兴的时候,放浪形骸于山水之间,忘乎所以,有的时候好长时间都不回城上任,有时候甚至一个多月才回一趟官府。好在郡守知道他是朝廷暂时贬谪的京官,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苛责于他。
四月的一天,城里春光将尽,天气渐热,白居易与几位好友出城游玩,一行人登上庐山,到了大林峰下的大林寺。山间还不是太热,他们惊喜地发现大林寺内的几棵桃树上还繁花似锦。桃花开得早,一般初春时节开放,十几日便纷纷零落。白居易见到这些“隐居”山间的妖艳桃花竞相开放,喜不自胜,不禁感叹造化的奇妙,夜宿大林寺,写就了中晚唐七绝中的那首珍品——《大林寺桃花》: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这些都是江州的美妙风景对白居易失意之心的抚慰,明显可感的是,在这些诗中,多了大自然馈赠的欣喜,多了山水的灵气。这和刚来江州时的白居易相比,还是有了不少变化。八一六年秋,到江州司马任上还没多久,白居易到浔阳江畔饯别朋友,饮酒话别之际,觉得多少有些无趣,这时恰巧听到外面有琵琶声传来。白居易便让船家邀请乐师上船表演。乐师演奏完毕,在场所有人都被深深感动,白居易甚至当场伤感落泪。细问乐师家事,这才知道她年幼时学艺,后来迫不得已嫁给一位商人,但聚少离多,孤单凄凉。这一番话让白居易想起自身的遭际,不免感慨万分,回家后写出了那首著名的《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窃窃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自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秋朝花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几年后宪宗驾崩,穆宗即位,召白居易回朝,先后任命为朝散大夫、中书舍人。但此时以牛僧孺、李宗闵为领袖的牛党与以李德裕、郑覃为领袖的李党争斗开始。因其早年得罪李德裕的父亲李吉甫,李党得势之时,白居易在朝中就立足不稳。八二二年,白居易又一次被贬官出京,赴杭州做刺史。但对于诗人来说,南下素有人间天堂之称的苏杭,并非坏事,如他乘船赴杭州途中,见到美妙动人的黄昏江水,夕阳照到的地方金光灿灿,而未照到之处则一片萧瑟冷清,当即作了一首《暮江吟》,情景真切而微妙,含义悠远,历来为人称道: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来到杭州的白居易,可以说彻底被这里的清丽山水所征服,一心沉溺于江南美景,诗酒人生从此开始。他似乎再也无心仕途,而是一反常态嗜酒纵乐,蓄养歌姬,每当良辰美景,便邀请杭州的文人名士来到府上,打开酒坛和存满诗稿的箱子,唤出歌姬以歌舞助兴,一边饮酒一边赏舞,吟诗作对,每每都直到酩酊大醉才肯罢休。当然,这样说未免有些夸张,只是为了说明他已经不像以前一心于国事。
在杭州刺史任上,白居易还是为政有方、心系百姓的。据史书记载,他在短短不到两年的任上,为老百姓做了不少实事,如驱除虎患、疏浚城中六井、修建西湖堤坝等。其中,最为人称道的是修建西湖堤坝。当时的西湖,水比较浅,遇到干旱天气,蓄水不够灌溉农田,而一旦下了大雨,又会泛滥成灾。白居易上任后,在西湖东北一带修建了捍湖大堤。堤坝建成后,白居易亲自写下《钱塘湖石记》一文,刻成石碑立在湖边,指导人们蓄水排洪。这个坝就是今天还在发生作用的“白公堤”,是当今人去杭州的必游景点。当然,白居易也不会错过西湖美景,《钱塘湖春行》就是他记录西湖春游的一首脍炙人口的名作: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醉吟先生
早在八一五年,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时就写了一封长信给他一生的好友元稹,名曰《与元九书》。在这封信中,他言辞恳切地说:“今仆之诗,人之所爱……然百千年后,安知复无如足下者出,而知爱我诗哉?故自八九年来,与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他们一生互为知己,所以白居易说百年以后,不知道还有几人能像你一样懂我的诗、爱我的诗,这么多年来我们相互交往,仕途稍顺则作诗戒骄戒躁,境遇贫困则作诗自我勉励,独身孤居时作诗相互安慰,相处同游则作诗互为应和。
在这封信中,白居易对自己的定位是一位诗人,尽管他一生多有政治理想,但无论穷达,诗与他始终相伴。所以杭州刺史任满之后,白居易没再回长安,而是去了洛阳,这里靠近他的家乡新郑。他打算在洛阳安定下来,所以置地买宅,卖马换房,在洛阳的履道里定居下来。他时常邀请几位好友来家里一起品酒论诗,一个冬天风雪飘飞,白居易邀请几位朋友前来喝酒,其中一位刘十九因事未至,白居易便写下一首《问刘十九》记述此事: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在洛阳期间,朝廷先后传来诏书,授予他河南尹、同州刺史等官职,都被白居易以生病为由婉拒。后来,他的儿子去世,白居易更加看透尘世无常,解散了家中的歌舞姬,也将蓄养多年的名马良驹拍卖,逐渐走向佛门。八三一年,好友元稹病逝,白居易为其撰写墓志铭,将元家送来的六七十万润笔钱,皆悉数赠予洛阳香山寺,使其修葺一新,自此白居易自号“香山居士”。八三五年自编《白氏文集》,编成后藏于庐山东林寺。八三八年自撰《醉吟先生传》,生动地记载了他的退隐生活:“醉吟先生者,忘其姓字、乡里、官爵,忽忽不知吾为谁也。宦游三十载,将老,退居洛下。所居有池五六亩,竹数千竿,乔木数十株,台檄舟桥,具体而微,先生安焉。家虽贫,不至寒馁;年虽老,未及昏耄。性嗜酒,耽琴淫诗,凡酒徒、琴侣、诗客多与之游……”
如此,至八四五年,七十多岁高龄的白居易还经常与一帮年过七十的老友一同饮酒酬唱,一时传为美谈。八四六年,逝于洛阳家中,葬于洛阳香山,享年七十四岁。当朝皇帝唐宣宗得知白居易去世后,还专门写了一首《吊白居易》来悼念他:“缀玉联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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