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的神童小进士
公元1004年,早就对中原虎视眈眈的女政治家辽国萧太后与辽圣宗以收复瓦桥关为由,亲率大军深入宋境。辽军以强大的兵力长驱直入,使得整个宋廷为之震动。视辽人如猛虎的宋真宗本想迁都一走了之,但在宰相寇准的力荐下不得已被迫亲征。而为这支亲征队伍开路的,不是别人,正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杨家将——杨业之子杨嗣、杨延朗等人。
一则因宋军指挥有方,二则因辽军战线过长,经过数月激战,宋军渐渐居于上风。寇准主张乘胜追击、趁此大好时机收复战略要地燕云十六州,可皇帝却想尽早结束战争,而辽军也因补给问题缺乏继续挺进的信心,于是两军一拍即合,才有了日后宋朝以岁币和绢帛换取和平的“潭渊之盟”。
“潭渊之盟”后,长达半个世纪的辽宋战争终于告一段落。从宋真宗起,北宋迎来了长达百余年的治世。此时,距离唐朝分崩离析尚不足一百年时间,因惧怕重蹈唐朝藩镇割据的覆辙,宋廷采取了重文抑武的治国方略,流传至今的“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三句,便来自宋真宗本人为读书人所写的《励学篇》。
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下,读书人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大量平民也有了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机会,像范仲淹、王安石、欧阳修等北宋名臣,都是通过读书之路走上仕途的。而北宋的词人宰相晏殊,可以说是通过读书飞黄腾达的典范。
晏殊出生于江西一个平凡的家庭,除了他,家中还有两个兄弟。不过三兄弟中,数晏殊最聪明,相传他五岁能作诗、七岁能写文章,是当地出了名的“神童”。
公元1003年,时任洪州通判、自己也写诗的李虚已,因欣赏晏殊的才华,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晏殊为妻。此后,这位岳父大人发挥自己在官场和文坛的影响力,竭力向当时的文坛名家杨大年等人推荐晏殊。
公元1004年,也是北宋与辽国签订“潭渊之盟”这年,江南安抚张知白以“神童”之名举荐晏殊。公元1005年,晏殊被宋真宗赐“同进士出身”,擢秘书省正字——而此时,他才是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
善作小令的宰相大人
晏殊的一生,和许多读书人相比是极为幸运的。幸运的光环从一开始就照耀在他的头顶,进士及第后,他又官运亨通,从秘书省正字起步,一路升迁,不到三十岁就成了翰林学士,成为未来宰相的后备人选,不久又被选为左庶子,四十刚出头就升任参知政事,成为副宰相,半百之年,终于成为大权在握、位极人臣的宰相。
在政治上,晏殊支持改革,是范仲淹、富弼等改革派的有力支持者。而且他积极兴办官学,十分爱才,“遇人必以诚,得一善,称之如己出”。晏殊为相期间,提拔、重用了范仲淹、韩琦、富弼等人,欧阳修、余靖、王素等也都受过他的提携,称得上慧眼识才的伯乐和“庆历新政”的幕后推手。晏殊去世后,与他同时代的史学家范镇曾在挽词中这样评价他:“平生欲报国,所得是知人。”
当然,晏殊的身份并不仅是宰相,还是文学家。真正让他名垂千古的,还是他文学上的才华与造诣。
晏殊从小饱读诗书,一身才气,诗词、文章、书法无一不工,而其中成就最高的是晏词。由于生活的年代国家安定,个人仕途又颇为顺利,数十年来一直过着富贵优游的生活,晏殊得以有许多闲暇时间来创作诗词,为后人留下了数量可观的词作,在历史上享有“词人宰相”的美誉。
而晏殊的词作以小令最为突出。小令的特点是篇幅短小精悍,字数通常在五十八字以内。比如,那首朗朗上口、为后世传颂的《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就是一首小令: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大概因为生活安逸悠闲,晏殊的词中没有愤世嫉俗,也少有悲苦叹息,词的语言清丽、声调和谐,词的内容也往往从寻常可见的景象与事物入手,抒发对生命的思考和对人生的感叹。但是随着年岁渐长,对生命体验的升华,晏殊早年和晚年的词作,虽词风接近,境界却相差很大。
年少时,晏殊功成名就、仕途通达,对人生尚无太多感慨,因此词中总洋溢着蓬勃向上的朝气,像春光般明媚,如《采桑子·阳和二月芳菲遍》一词:
阳和二月芳菲遍,暖景溶溶。戏蝶游蜂。深入千花粉艳中。
何人解系天边日,占取春风。免使繁红。一片西飞一片东。
从词中可见,少年人春风得意,心情舒朗,全然不识愁滋味。
但纵使晏殊衣食无忧,也挡不住岁月的无情流逝,而亲友间的生离死别,名利场的尔虞我诈,又令他生出许多感慨。这一切,都被晏殊用细腻含蓄之笔写进了他的词作中。如脍炙人口的《喜迁莺·花不尽》一词:
花不尽,柳无穷。应与我情同。觥船一棹百分空。何处不相逢。
朱弦悄。知音少。天若有情应老。劝君看取利名场。今古梦茫茫。
这是一首送别挚友的赠别词。花开了又谢,柳叶绿了又枯,在晏殊看来,人生也同这花草一样逃不过命运的安排,有重逢必有分离,有得意必有失意,因此他的人生态度,正如他在《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中所言: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时光匆匆,人生有限,与其伤春悲秋,“不如怜取眼前人”,珍惜当下,不负所爱。
晏殊是个写离愁的高手,给后世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名篇,而其中最负盛名、意境最为高远的,莫过于那首《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晏殊的这些词作,表面似在写离别之情,内里却流露出他的生命态度与哲学。
晏殊虽长期跻身上流、一生显贵,但内心深处却是孤独的,这种孤独,是因为他看到了历史轮回,看到了人生短暂,看到了名利场尔虞我诈最终一场空的滑稽可笑,故而他不愿过多涉足这些纷争,常常保持中立的态度,因此被后世称为“太平宰相”。然而,他的这一处世哲学,往往不被人理解。
不说别人,就是曾受过他奖掖、一向以学生自居、并对他十分敬重的欧阳修,就曾因晏殊这种政治上的“暧昧”态度而对他不满。
公元1041年冬的一天,飘着纷纷扬扬的大雪。那时正值西夏不断侵扰北宋边境,战事吃紧,欧阳修刚从地方调回京城,前往晏府探望老师,恰逢晏殊在西园置好酒席招待大家一同赏雪。
欧阳修本以为晏殊正在为边境之事烦忧,不料却见他心情大好。目睹此情此景,欧阳修忍不住即兴作了一首带讽谏之意的诗,其中有几句说道:“主人与国共休戚,不惟喜悦将丰登。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言下之意是,数十万将士尚守卫在边疆忍受着冰天雪地的寒冷,晏大人您只知道赏雪却把他们忘了可不行呀!听了这等挖苦讽刺,晏殊的大好心情一扫而空。也许在晏殊看来,慰问惦记边疆将士并不急于这一时,你欧阳修又何必如此不合时宜、在这种时候扫人兴致呢?
晏殊与欧阳修性格迥异,为官的方式也截然不同。晏殊娴静平和,主张清静无为、垂衣而治,而欧阳修好论时弊、好争长短,常因激烈的言论令老师晏殊下不来台。公元1044年,晏殊想遣欧阳修外任,结果遭朝中两名大臣联名弹劾以致罢相,这使晏殊感到甚为不平也甚为不满。
客观来讲,倘若没有晏殊举荐提拔,又在改革中当和事佬,为范仲淹、欧阳修、富弼等人保驾护航,“庆历新政”的施政纲领恐怕连出台的机会都没有。晏殊的保守,又何尝不是为国家保存元气,为僚友、后生也为自己免去更大祸患、得以从容进退留下余地?然而,能真正理解他、体谅他的人却少之又少。想起这些,晏殊有时也不免伤心落寞。
一些读不懂晏殊的人,说他的词有无病呻吟之嫌。而真正懂得晏殊的人,知道他的表达一如他的为人较为含蓄委婉。他由花草、梧桐、春雨、归燕引发的感慨,饱含着他对生活的诸多思考,以及他对生命、人生的看法与态度。因此就词风而论,称晏殊为“北宋倚声家之初祖”,是很妥帖的。
恃才傲物的豪门公子哥
公元1038年,晏府上下忙忙碌碌,被紧张的气氛笼罩着——卧房里传来阵阵喊叫,丫鬟们端着水盆在屋里进进出出,晏殊迈着方步,在大堂踱来踱去。
忽然,一声响亮的啼哭传来,一个稳婆匆匆从卧房走出,向晏殊道喜:“恭喜老爷,是个公子!”晏殊听了,方才的紧张立刻转为喜悦。而这个刚出生的男婴,就是日后在词坛与父亲晏殊并称为“大晏小晏”的晏几道。
晏几道是晏殊的第七个儿子,他出生时,晏殊已经四十七岁,可谓老来得子。当时,晏殊在朝廷的官职已经很高,再过几年就是位极人臣的宰相了,因此,晏几道完全称得上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豪门贵公子。
从小在优渥的家庭中长大,宴府里往来无白丁,晏几道自是见多识广,加上他天生继承了父亲的诗词天赋,年纪轻轻就已写得一手好词,被广为传唱。
晏几道的词风格清丽旖旎,和父亲晏殊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如那首怀念歌女小苹的《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词虽简短,却写出了见月思人的一片真情,又写出了人去楼空的空寂与哀婉,令人沉浸在朦胧的意境和淡淡的愁绪中无法自拔,实是词中的绝品。
由于生活在父亲晏殊的庇护之下,年轻时的晏几道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常年流连于酒坊歌肆,因此他的词作多为写离愁、相思的小令。如为后世传颂的《鹧鸪天·醉拍春衫惜旧香》一词: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云渺渺,水茫茫。行人归路许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又如《蝶恋花·醉别西楼醒不记》一词: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这些词,无一不写得词句精美、风流绮丽,感情真挚而凄迷。所以后人评价晏几道的词在同类词中“一时独步”,“至于北宋小令……砥柱中流,断非几道莫属”。(陈匪石《声执》)
不过,这个才华绝伦、心思细腻的富家公子,虽然才华完全不输父亲,但性情却与父亲截然不同。晏殊为人低调、待人宽厚,处世圆融变通,但这位七公子却完全不通人情世故,用黄庭坚在《小山词序》中的一段话来评价他最为贴切:“余尝论:叔原固人英也;其痴处亦自绝。人爱叔原者,皆愠而问其旨:‘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皆负之而不恨,已信之终不疑其欺已,此又一痴也。’乃共以为然。”
的确如黄庭坚所言,晏几道是个“痴”人。
论家世,他出生相门,不仅父亲是高官,姐夫富弼、杨察,还有他父亲的门生范仲淹、欧阳修、韩琦等人,都是朝廷高官。只要他愿意,仕途顺遂并不难。即便不出仕,靠着父亲留给他的家财,也足以富贵一生。
但晏几道天性狂傲,得罪了许多人,又不想放下身段来求人,结果四处碰壁,一辈子只当了判官、通判之类的小官。尤其在富弼、欧阳修等人相继离世后,他更是失去了庇护,又因不善理财,轻信他人,不久就千金散尽、家道中落,以至于沦落到“家人寒饥”的地步,令人扼腕。
而晏几道的“痴”,不仅表现在生活中,还表现在文学上——他很固执,当整个北宋文坛都在提倡诗文革新时,他却不追随当时流行的文体,而是沉浸在自己的小令词风中。
元祐年间,当时已成为文坛领袖的苏轼觉得晏几道是个人才,但他最擅长的小令词已经过时,就想通过门生黄庭坚见一见晏几道,和他探讨创作的问题。这本是一番好意,想不到晏几道不仅断然回绝了苏轼,还傲慢地说:“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言下之意是,我爹当宰相时曾有那么多人求见,如今这些人都在朝廷当大官,我尚且没有时间见他们,哪有闲工夫见你这个不相干的人呢?
试想,晏几道如此不谙人情世故,如此狂傲,还有谁愿意和他交往呢?
难怪有一次,当落魄的晏几道拿着自己的新作去拜见父亲的旧时门生韩维、希望得到提携时,韩维毫不留情地训斥了他,大意是说他虽有才华,但德行欠佳,要想得到他人的认可与赞赏,首先得改一改德行。
韩维所谓的德行欠佳,倒不是说晏几道品德低劣,而是指他太过狂傲,不谙处世之道。
面对韩维的指责,晏几道不以为然。他高傲依旧,并继续沉湎于豪饮与歌舞,生平除了黄庭坚、沈廉叔、陈君友少数几个意趣相投的好友,称得上朋友的,恐怕就只剩下在酒宴中萍水相逢的歌女、舞女了。而在这些女子中,晏几道对沈、陈两位公子哥家的几位歌女感情最深,每有新作,就会拿去两位好友家让歌女演奏弹唱,在一遍遍的吟唱中,这位多情的公子也不知不觉对她们生出了爱怜的情愫。他有大量的词,就是专为这些歌女所作的。
如《鹧鸪天·小令尊前见玉箫》一词,写了晏几道对酒宴上邂逅的一位歌女的怀念: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而《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一词的上阕,所写的便是当年美人挥袖歌舞时令人陶醉的情景: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可惜随着沈、陈两位好友一病一逝,歌女易主,留给晏几道的,就只剩下无边的落寞和绵绵的离愁了。
公元1089年,范仲淹的儿子范纯仁被派往颖昌担任知府,成了晏几道的上司。范纯仁是个念旧情的人,且很欣赏晏几道的才华,一到颖昌,他就去拜见了晏几道,提议晏几道将过往词作整理成册,集结成书,而晏几道也正有此意,于是便有了流传至今的《小山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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