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集团里的“异见”才子

公元1100年,年仅二十三岁的宋哲宗驾崩,哲宗年轻无嗣,于是他的弟弟赵佶登上帝位,是为宋徽宗。徽宗即位后没几年,文德殿前便立起了一块巨大的石碑,碑上刻有文臣、武臣、内臣等三百零九位朝臣的名字,司马光、苏轼、苏辙、范存仁、秦观、黄庭坚等人均在其中。

不过,这并不是颂扬政绩的功德碑,而是一块由时任司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的蔡京亲自书写的“耻辱碑”,碑中所列人物均为“元祐奸党”,立碑的目的是“黜元佑害政之臣……永为万世臣子之戒”。

不可否认,蔡京在书法、散文上有出众的才华。多年前他竭力巴结童贯,并通过童贯牵线,以自己的书画作品为敲门砖得以接近宋徽宗,并被召入京城为官。由于他本性奸猾且善于权术,很快就扶摇直上成了朝中权臣。站稳脚跟后,蔡京一面以规劝皇帝继承父志、推行新政为名,将所有政见不一者打入“元祐党籍”加以贬低与迫害;另一面只手遮天,大肆在朝中安插自己人以巩固势力。当时想升官晋爵的人如过江之鲫踏破了蔡府的门槛,而蔡京来者不拒,只要给的礼足够多,即便是不学无术的人也能在朝中为官。

当然,并非所有蔡京举荐的朝臣都是不学无术之徒,如依附蔡京、不到三十岁就升任祠部员外郎的叶梦得就是个例外。

叶梦得二十岁中进士,而在中进士前,他就已经是文坛小有名气的才子了。那首当年传遍大江南北的《贺新郎》,便出自他之手:

睡起流莺语。掩青苔、房栊向晚,乱红无数。吹尽残花无人见,惟有垂杨自舞。渐暖霭、初回轻暑。宝扇重寻明月影,暗尘侵、尚有乘鸾女。惊旧恨,遽如许。

江南梦断横江渚。浪黏天、葡萄涨绿,半空烟雨。无限楼前沧波意,谁采萍花寄取。但怅望、兰舟容与。万里云帆何时到,送孤鸿、目断千山阻。谁为我,唱金缕。

这首怀人之作写于公元1094年,据说是为一位妓女所作(见《芦蒲笔记》),词中将眼前的幽景与昔时的幽情相融合,把女子对远去情人的思念刻画得淋漓尽致,历来被赞为词中精品。而创作这首词时,叶梦得才十七岁。

叶梦得会有如此才情,一是因为他出类拔萃的个人禀赋,二是因为他的家世——二十四岁就高中“榜眼”的北宋名臣叶清臣是他的曾叔祖,而“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则是他的亲舅舅。叶家与晁家都是官宦世家,也是书香门第,出生于这样的大家庭,再加上自己聪颖好学,叶梦得年纪轻轻便学富五车、能文善诗,也就不足为奇了。

尽管叶梦得才华横溢,却在十七岁那年遭遇了科举不第的失意。不过,毕竟青春年少,这一挫折并未令他沮丧。年轻时的叶梦得意气风发,过着太平盛世下的闲适生活,而他的词作,大多如《贺新郎》一词那般,词风婉丽简淡,正迎合了当时的社会潮流。

用“迎合”二字来形容叶梦得,可谓再恰当不过:他的词是对那个时代的迎合,而他的为人处世也无处不在迎合——他不是疾恶如仇的耿直人,也不是恃才傲物、蔑视权贵的狷介之士,因为他知道在风云变幻的朝廷,自己只是一棵小草,只有依傍大树才能躲避风雨、安全地成长,而徽宗时代一手遮天且善于权谋的蔡京,正是这样一棵“大树”。

倘若不懂“迎合”,不主动投向蔡门,那么单凭他自己,很可能会像那些“元祐党人”一样遭受无情的打压。然而,尽管叶梦得与蔡京私交甚密,表面上看是蔡京集团的一员,但叶梦得始终保持着自己的良知,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不因一己私利而装聋作哑,他的“迎合”是有底线和原则的——当蔡京大兴“元祐党禁”时,叶梦得曾规劝蔡京“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今举籍上书之人名氏刻于石以昭来世,恐非所以彰先帝之圣德也”;当蔡京打算重用奸恶之徒童贯时,他又一再婉言相劝,希望能阻止此事,还因此得罪了蔡京与童贯。

尤其令人钦佩的是,叶梦得虽亲近蔡京,却并不对他言听计从或曲意奉承。公元1109年,蔡京因被多人弹劾罢相,数年后复相时,他曾在杭州会见叶梦得。见到蔡京时,叶梦得直指他的功过是非:“公所以见议于天下者,权太盛意太果,以喜怒为贤否,以恩怨为废置耳!”(见《言行录》)

道不同,不相为谋。即使叶梦得不是锋芒毕露之人,但这种“不合时宜”的做法和秉公办事的作风,必将致使他与蔡京不合。在蔡京当权期间,他曾让叶梦得推荐朝臣,叶梦得先后推荐了两个人,一个是当年的科举状元俞栗,另一个则是石公弼,而这两个人,一个一上任就揭发蔡京心腹刘炳的罪过,因而被蔡京疏远;另一个为了除君侧,在公元1109年连上数十章弹劾蔡京罪状、致使蔡京落职。

公元1109年蔡京落职那年,叶梦得也因遭人弹劾、先被罢免翰林学士出任汝州知州,后来干脆连知州也被罢免,成了一个有名无实、只拿微薄俸禄而不供职的洞霄祠官(见岳珂《桯史》)。原本,以叶梦得与蔡京的私交,叶梦得想要在三年后蔡京复出为相时凭借蔡的势力东山再起并非难事,但他深知蔡京“以喜怒为贤否,以恩怨为废置”却不愿迎合,致使他失去了这一机会,并被蔡京渐渐疏远,在此后多年一直得不到重用。

仕途的沉浮,对叶梦得来说是一种打击,更是一种历练与提纯。三十二岁之后或被贬,或闲居的生活像一股清流,涤去了叶梦得年轻时身上残存的世俗气,使他的人格更为淡泊,词格也因此具有了一种淡雅旷达的“清气”。如《应天长(自颍上县欲还吴作)》一词:

松陵秋已老,正柳岸田家,酒醅初熟。鲈脍莼羹,万里水天相续。扁舟凌浩渺,寄一叶、暮涛吞沃。青箬笠,西塞山前,自翻新曲。

来往未应足。便细雨斜风,有谁拘束。陶写中年,何待更须丝竹。鸱夷千古意,算入手、比来尤速。最好是,千点云峰,半篙澄绿。

作这首词时叶梦得不过三十几岁,可他的心境却似历经沧桑的老人,已看淡人生。因为看淡,所以内心不会被世间俗事羁绊,眼睛才能见到“万里水天相续”“千点云峰,半篙澄绿”的清丽而壮阔的景色。

落花已作风前舞。又送黄昏雨。蔡京集团中的一股清流——叶梦得

知府大人与“许昌唱和”

或许因为内心简淡、对世事没有太多追求,又或许是平和为人的态度使得他不至于招惹太多是非,纵观叶梦得的一生,除了几次宦海沉浮,并未经历大起大落。而在这平淡的一生中,作为词人,公元1117年在许昌结社交友的经历,可以说对他的诗词创作影响巨大。

公元1117年,叶梦得迈入不惑之年。这年他从蔡州来到颖昌府(又名许昌)任知州,并作有《永遇乐·蔡州移守颖昌,与客会别临芳观席上》一词来记之:

天末山横,半空箫鼓,楼观高起。指点栽成,东风满院,总是新桃李。纶巾羽扇,一尊饮罢,目送断鸿千里。揽清歌、余音不断,缥缈尚萦流水。

年来自笑无情,何事犹有,多情遗思。绿鬓朱颜,匆匆拚了,却记花前醉。明年春到,重寻幽梦,应在乱莺声里。拍阑干、斜阳转处,有谁共倚。

因为是饯别,不论宾主,多少有些伤感。而从“拍阑干、斜阳转处,有谁共倚”一句来看,除了离别的伤感,想到就要去往一个陌生的地方当官,叶梦得的心中充满了孤寂。

不过,到颖昌后,情况却比叶梦得预想的要好得多——他在这里为官四年,不仅因疏浚西湖、赈灾济民的惠政获得了百姓的爱戴,还在公务之余结识了文坛嘉公子,并与他们一起结成许昌诗社,诗词唱和,还一起泛舟西湖,成了当时文坛的一桩美谈。

当时许昌诗社的成员共计十二人,大多廉洁清高、耿直聪敏,有的具有英雄气概,而有的则具有隐士情怀。

如学识渊博、善于医术的王实——宋哲宗当年为太子的时候,他的父亲王陶曾是太子的老师,后来哲宗继位,想要重用王陶,王陶却以“羽翼已成,四皓不闻于再起;田园粗足,两疏那见于复来”推辞不就(见《过庭录》)——王实继承了父亲疏淡的性情,他追慕嵇康、陶渊明,居官时曾多次主动辞官,是一位洒脱超然的贵公子。

再如在文学与绘画上都有很高造诣的文坛前辈——浮休居士张舜民,此人性格豪迈率真,敢于直言进谏,年轻时很受司马光的赏识。他在诗词上的造诣也很高,词风豪迈旷达,且极富才情,因风格与苏轼相近而常被人误以为是苏词。如流传至今的《卖花声·题岳阳楼记》一词便具有苏词风格:

木叶下君山。空水漫漫。十分斟酒敛芳颜。不是渭城西去客,休唱阳关。

醉袖抚危栏。天淡云闲。何人此路得生还。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长安。

张舜民年轻时曾随军西征,写下了不少“白骨似沙沙似雪,将军休上望乡台”这类充满英雄气概、感怀西征将士的边塞词。但这些忧国忧民的诗作却被朝廷视为“谤诗”,张舜民因此从西征前线撤回、被贬谪到遥远的郴州当官(见《郴行录》)。这首《卖花声》,就是词人在一个秋日酒后登临岳阳楼时抒发的感慨,虽只有寥寥数语,却写出了君山上大片黄叶随风萧萧落下,眼前的洞庭湖烟波浩渺的壮阔景象,意境壮阔而富有悲情,被后人评为词中佳作。

在许昌诗社中,还有一个值得一提的人物——苏过。

苏过比叶梦得年长五岁,是苏轼的第三个儿子,也是苏轼格外宠爱的一个儿子。他从小跟随在父亲苏轼身边,得到父亲的言传身教,能诗能文、才华过人,且书法笔力遒劲,为人也大有其父风范,被时人称为“小苏”。

苏轼的一生跌宕起伏,而他在宦海的沉浮和人世的沧桑,包括“乌台诗案”、被贬黄州、而后飞黄腾达、又遭一贬再贬,苏过都看在眼里。父亲的教诲和独特的生活经历,使苏过形成了淡泊名利的自由之志。当年苏轼被贬儋州时,苏过将妻儿托于兄嫂,独自一人挑书陪伴在老父左右,除了悉心照料父亲之外,读书著书,成了他最大的乐趣,而他所作的诗文,也常获得苏轼的赞许与嘉奖。

公元1110年,苏过随父北归。苏轼过世后,他曾与叔父苏辙一起居住在颖昌,后来出仕为官。公元1117年,叶梦得到颖昌任知府时,苏过恰好在颖昌府郾城任知县。叶梦得仰慕苏过诗名已久,而苏过对叶梦得的才华也十分欣赏,两人因诗词结缘,在颖昌相见恨晚,并缔结了深厚的友谊。

在颖昌期间,叶梦得与苏过常常诗词唱和、把酒闲谈。在认识苏过前,叶梦得年轻时因常到舅舅晁补之家,与张耒等苏门学士有过或多或少的交往,也从他们的言谈中领略到苏轼狂放旷达的风采,但对苏轼的为人所知不多,而通过苏过这一“窗口”,通过苏过所讲的黄州酿“蜜酒”、惠州酿“桂酒”、儋州“造墨”等趣事,叶梦得得以一窥一代文豪苏轼的真实人生,不禁对这位同时代的大人物肃然起敬,且不知不觉地被苏轼正直豪放的作风、旷达的气度以及幽默超然的生活智慧所打动、所影响。

文如其人。当叶梦得的人格气度发生变化,他的词风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如《虞美人·雨后同干誉才卿置酒来禽花下作》一词:

落花已作风前舞。又送黄昏雨。晓来庭院半残红。惟有游丝千丈、罥晴空。

殷勤花下同携手。更尽杯中酒。美人不用敛蛾眉。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

这首词作于一个暮春的午后、叶梦得与友人一同在花下饮酒之时。“落花已作风前舞”虽婉约而有气势,“更尽杯中酒”五个字则尽显豪情。与此前清丽淡雅的词风相比,这首创作比颖昌的词作多了些豪放与旷达,颇具苏东坡婉约词的妙处。

再如《临江仙·正月二十四日晚至湖上》一词:

三日疾风吹浩荡,绿芜未遍平沙。约回残影射明霞。水光遥泛坐,烟柳卧欹斜。

霜鬓不堪春点检,留连又见芳华。一枝重插去年花。此身江海梦,何处定吾家。

这首词创作于叶梦得颖昌任上,写的是春日里泛舟颖昌西湖时所见的景象,清雅的词风,恰恰反映了他对平淡生活的向往——然而,这种平淡的生活该去哪里寻找呢?

如果可以一直在颖昌当太守,如果朋友不离散,如果年年岁岁都有西湖上的许昌唱和,那么,这样的生活应该也要算得上平淡宜人了吧?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公元1120年,常平官员为讨好当时把持内廷大权的宦官杨戬,给杨戬送了不少财帛,杨戬要颖昌府照做,叶梦得却不愿讨好佞幸,上疏替颍州百姓求情,最终被罢免了颖昌太守,调到南京鸿庆宫担任提举。

鸿庆宫是北宋皇室一座重要的宗庙,叶梦得在这里负责祭祀等事务,职务十分清闲。此后五年,叶梦得卜居湖州卞山,以读书、著书为乐。整整五年不得朝廷重用,失意自然是有的,但宦海风波险恶,此时在他心中升起的,更多的是退隐之意。既然向往归隐,仕途的失意便不会令他感到多少苦涩。相反地,他徜徉于江南清秀的山水间,获得了一种恬淡清净的生活感受。

叶梦得的生活状态,从他这一时期创作的词作中可见一斑。如《临江仙·与客湖上饮归》:

不见跳鱼翻曲港,湖边特地经过。萧萧疏雨乱风荷。微云吹散,凉月堕平波。

白酒一杯还径醉,归来散发婆娑。无人能唱采莲歌。小轩欹枕,檐影挂星河。

夏夜与客泛舟湖上,一边赏月一边举杯畅饮,欢聚结束后,友人各自散去,因余兴未尽,又带着一点微醉、独自来到湖边观鱼——倘若心中没有恬淡与自适,恐怕不会有如此闲情逸致。

而在《八声甘州·寄知还倦鸟》一词中,这种倦鸟知返的退隐之意表现得更为明显:

寄知还倦鸟,对飞云、无心两难齐。漫飘然欲去,悠然且止,依旧山西。十亩荒园未遍,趁雨却锄犁。敢忘邻翁约,有酒同携。

况是岩前新创,带小轩横绝,松桂成蹊。试凭高东望,云海与天低。送沧波、浮空千里,照断霞、明灭卷晴霓。君休笑,此生心事,老更沈迷。

词中“寄知还倦鸟,对飞云、无心两难齐”化用了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而“敢忘邻翁约,有酒同携”则与“携幼入室,有酒盈樽”相对。陶渊明门前“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叶梦得则“小轩横绝,松桂成蹊”……字里行间处处都是陶渊明的影子,处处都是归隐之意。虽然此时叶梦得只有四十几岁,正处于壮年,但他的心却已像看透世事的老人渐趋平静恬淡,不愿再与世相争。

落花已作风前舞。又送黄昏雨。蔡京集团中的一股清流——叶梦得

追慕谢公的失意人

叶梦得早有归隐之心,但发生于公元1127年的“靖康之难”却令他的内心久久无法平静。徽、钦二帝被俘虏北去的耻辱、大片中原土地的沦陷,激起了他内心强烈的抗金救国的愿望,于是在赵构逃到金陵建立南宋政权后,隐居山林的叶梦得在朝廷急需用人之际,再次回到了朝廷。

重新出仕的叶梦得曾一度官至吏部尚书,后来又担任江东安抚制置大使兼建康府知府,为官期间,他积极主张抗金,并为此辛苦奔走,恨不得能纵马驰骋沙场杀敌雪耻。可是,新建立的南宋王朝并非如叶梦得想象的那般众志成城、有着合力抗金的决心——朝廷里固然有许多主战派人士,但皇帝赵构倾向于主和,且重用求和卖国的秦桧为相,致使许多意气风发的英雄豪杰无用武之地。

在这样的朝局下,叶梦得自然也难逃被主和派倾轧、排挤的命运。因此,他此时的内心既充满挽救国家危亡的爱国热情,又因壮志豪情无法施展而满怀失意。他创作于这一时期的许多词作,便是这种爱国激情与政治失意相融合的产物。如《八声甘州·寿阳楼八公山作》:

故都迷岸草,望长淮、依然绕孤城。想乌衣年少,芝兰秀发,戈戟云横。坐看骄兵南渡,沸浪骇奔鲸。转盼东流水,一顾功成。

千载八公山下,尚断崖草木,遥拥峥嵘。漫云涛吞吐,无处问豪英。信劳生、空成今古,笑我来、何事怆遗情。东山老,可堪岁晚,独听桓筝。

寿阳(今安徽寿县)地处皖中,控扼淮淝,自古便是南北要冲,是兵家必争之地。称它为“故都”,是因为战国末年,在楚国国都郢城为秦兵攻陷后,这里曾一度成为楚皇室动迁后的临时都城。而八公山矗立在寿阳城北,它的北面,就是滔滔东流的淮河支脉淝水。

登上位于淝水之滨的寿阳楼,望着眼前滚滚流逝的江水,叶梦得想起了历史上著名的“淝水之战”,想起了从容睿智、仅以八万兵力大败前秦号称百万军队的谢安,以及谢石、谢玄、谢琰等少年英才。他仰慕这些古代的英雄人物,但眼下的南宋朝廷因主和派当权,有才能的将士纷纷遭到排挤,致使朝中英杰寥寥,这令他十分愤慨,发出了“漫云涛吞吐,无处问豪英”的慨叹。

谢安曾一度归隐、后在国家存亡之际出山指挥淝水之战打败前秦,叶梦得多么渴望赋闲多年后再次出仕的自己也能如谢安一般建立奇伟的功绩。只可惜,在秦桧等人的压制下,他的才华没能得到施展,这又不禁令他失意、无奈。

这种无奈是深刻的,因为古往今来的朝政都是相似的,像谢安这样建立了丰功伟绩的英雄豪杰,到头来也免不了被君王猜忌、疏远的命运,他叶梦得为抗金付出的努力无人知晓,又算得了什么?“东山老,可堪岁晚,独听桓筝”,正是叶梦得看透历史、看透人世后感到的无限失落与悲凉。

公元1135年,叶梦得因被罢官而重回卞山。他曾在一日登高远眺时写下了《点绛唇·绍兴乙卯登绝顶小亭》一词:

缥缈危亭,笑谈独在千峰上。与谁同赏。万里横烟浪。

老去情怀,犹作天涯想。空惆怅。少年豪放,莫学衰翁样。

这年叶梦得已经五十八岁,仕途令他感到厌倦,朝廷令他感到失望,遭受排挤令他感到失意,遇不到伯乐与知己令他感到孤独。他为自己年岁已大、无力再去实现胸中理想而生出无边无际的惆怅,这种惆怅无处排遣,以至于只好将希望寄托于那些不谙世事的少年,希望他们能胸怀壮志,去实现收复北方河山的理想。

然而,从“少年豪放,莫学衰翁样”一句可以看出,叶梦得虽然失望,却仍未绝望,他对抗金收复中原仍抱有希望,这也是他此后再度复出为官的原因之一。然而,他等来的结果却是因岳飞等名将的努力,南宋朝廷逐渐在南方站稳脚跟,而金兵也被赶到淮河以北,眼下的危局暂时得到缓解,宋高宗没了抗金的志向,主战派在朝中的地位岌岌可危。

叶梦得当然看得清这一形势,所以他常对时政感到不满,时时生发出寄情山水、归隐山林的念头。但同时,尽管遭受排挤、被调到远离抗金前线的地方当官,他的内心仍然怀着一丝希望,渴望能继续留在朝廷为抗金事业尽一己之力。《水调歌头(次韵叔父寺丞林德祖和休官咏怀)》一词,正是他这种矛盾心理的反映:

今古几流转,身世两奔忙。那知一丘一壑,何处不堪藏。须信超然物外,容易扁舟相踵,分占水云乡。雅志真无负,来日故应长。

问骐骥,空矫首,为谁昂。冥鸿天际,尘事分付一轻芒。认取骚人生此,但有轻篷短楫,多制芰荷裳。一笑陶彭泽,千载贺知章。

在徽宗时他一度出仕奔忙,到了高宗时他又出仕当官,和多数有志之士一样,他多年来潜心苦学,在险恶的朝廷中如履薄冰、步步为营,为的就是为朝廷效力、建立功绩。然而,现实却全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他忙来忙去,到头来却一事无成。“问骐骥,空矫首,为谁昂。”纵然他是一匹千里马,倘若没有伯乐,此生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南渡后的十几年,叶梦得始终在这种仕与隐的矛盾中挣扎。眼看着朝廷任由奸臣秦桧一手遮天,对外向金求和、杀害岳飞、致使北伐功亏一篑,在朝内则极力排斥异己、大兴文字狱残害忠良。公元1144年,年近七旬的他终于对朝廷彻底失望,愤然辞官归隐。

落花已作风前舞。又送黄昏雨。蔡京集团中的一股清流——叶梦得

卜居石林的石林居士

辞官后,叶梦得再度回到卞山、回到了峰石林立的山间,自号“石林居士”,过起了与闲云、诗书为伴的隐居生活。

新月挂林梢,暗水鸣枯沼。时见疏星落画檐,几点流萤小。

归意已无多,故作连环绕。欲寄新声问采菱,水阔烟波渺。

这首简短的《卜算子·五月八日夜凤凰亭纳凉》,就是晚年叶梦得隐居生活的剪影。

叶梦得晚年的卜居之地临近太湖、隐于山林,近处有月明星稀、流萤飞舞的幽景,多少个夜晚他曾在这儿听着沟水叮咚作响,难以入眠;远处则有浩渺的太湖,它的无边无际常令他感到人生的渺小与茫然,不知该向何处寻觅可以寄情的理想,也不知该向何处寻觅能懂他心声的知音。

有时,隐居生活太过寂寥,年逾六旬的叶梦得也会约三五好友一起习射。他的《水调歌头·九月望日与客习射西园余偶病不能射》就写了一年深秋他与诸客习射之事:

霜降碧天静,秋事促西风。寒声隐地初听,中夜入梧桐。起瞰高城回望,寥落关河千里,一醉与君同。叠鼓闹清晓,飞骑引雕弓。

岁将晚,客争笑,问衰翁:平生豪气安在?走马为谁雄?何似当筵虎士,挥手弦声响处,双雁落遥空。老矣真堪愧,回首望云中。

那是农历九月十五的一天,前一天大风劲吹,吹散了天上阴霾,使得次日晴空万里。清晨,浓霜如雪般覆盖在草地上,叶梦得一早起来,登上城楼远眺,看着满地被大风吹落的梧桐叶,他不知不觉想起了沦陷的中原,想起了前线的将士,也不免想起了朝廷的懦弱,以及朝中主和派的奸恶嘴脸,心情忽然变得沉重起来。

天将破晓之时,鼓声响起,日常的操练与习射又开始了。在习射的武士中,有个名叫乐德的将领,箭术十分高明,只见他轻轻一拉弓弦,远处一对飞雁就应声而落,引得在场的观众啧啧称赞。

见此情景,叶梦得多么希望自己也是这群武士中的一员,纵马弯弓,重新找回当年的壮志豪情,因为他的心中还怀着报国的热忱。但是他老了,还生着病,不论是弯弓射雕,还是为国效力,他都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

正如他在《水调歌头·秋色渐将晚》中所感慨的:

秋色渐将晚,霜信报黄花。小窗低户深映,微路绕欹斜。为问山翁何事,坐看流年轻度,拚却鬓双华。徙倚望沧海,天净水明霞。

念平昔,空飘荡,遍天涯。归来三径重扫,松竹本吾家。却恨悲风时起,冉冉云间新雁,边马怨胡笳。谁似东山老,谈笑静胡沙。

流年轻度、白发徒生。个人意志怎能与岁月抗衡?又怎能与时代命运抗衡?

眼看强敌压境,边马悲鸣,尽管他很想像谢安一样东山再起、杀敌报国,但他知道,他这一生再也无法实现这般雄心壮志了。

秋来看菊花开放,孤独地漫步于门前小路,闲时扫扫庭前落叶、看看江边晚霞,静待岁月老去,这样的隐居生活,曾是他向往的,如今却成了他这个年老力衰之人的无奈之选。

在外人看来,叶梦得隐居在幽静秀美的卞山山麓,晚年生活一定过得相当舒适惬意,而实际上,叶梦得日复一日地带着无法为国效力的遗憾,带着对国家、朝廷命运的忧虑,带着无法收复中原的憾恨,度过了他生命中的最后几年。

公元1148年,这个一身才华却得不到施展的词人在太湖之滨那片石林幽谷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而他的诗词,以及他所写的《石林燕语》《石林词话》等著作余音不绝,为后人留下了无尽遐想。

落花已作风前舞。又送黄昏雨。蔡京集团中的一股清流——叶梦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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