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岩老人”与“白石道人”
在太湖西南之滨,有一片绵亘十数里的山林,林间奇峰怪石林立,其间住着一个自号“千岩老人”的诗人,名叫萧德藻。
萧德藻可不是寻常人物,在当时的文坛,他也算是有一定地位的诗人。与他同时代的大诗人杨万里就曾如此评价他:“余尝论近世之诗人,若范石湖之清新,尤梁溪之平淡,陆放翁之敷腴,萧千岩之工致,皆予之所畏者。”在杨万里眼中,萧德藻是堪与尤袤、范成大、陆游比肩的杰出诗才。而宋末的方回更是在《瀛奎律髓》中写道:“如果萧不早死,即杨万里犹出其下。”
不过,萧德藻是个淡泊名利的人,当了几年官后一直在乌程(今浙江湖州)过着隐居生活,闲来会会朋友,写写诗词,还特别喜欢给人讲故事。他的故事幽默风趣,还充满寓意,总令人回味无穷。
有一天,萧德藻约了三五诗友在家聚会,趁大家酒兴正高时,他清了清嗓子,又说起了故事:
“过去淮右有个疯和尚,旅居在吴郡一带,每天都要喝得酩酊大醉,喝醉了就打人。有一天,县官把这个疯和尚抓了起来,并派一个姓吴的五百(古代差役的别称)押送他回原籍去。这个吴五百脾气很不好,一路上对疯和尚打骂不停,而且每天天没亮就把疯和尚从床上揪起来,赶着他上路。疯和尚实在受不了吴五百的打骂,于是有一天傍晚,当两人来到一个叫奔牛埭的地方时,他把吴五百灌醉,然后剃光了吴五百的头发,跟他互换了衣服,并把自己的刑械也套在吴五百身上,然后趁着夜色破墙逃走了。第二天早上,吴五百醒来,发现墙破了个洞,疯和尚不在了,才知道他逃走了。可是,吴五百低头一看,‘咦,奇怪!这刑衣、刑具怎么在我身上呢?’再一摸头,他的头发也没了。于是大叫起来:‘和尚倒是还在这里,可是我又到哪里去了呀?’”
故事一说完,在座的人哄堂大笑起来,但笑过之后,又颇觉意味深长。
作为文坛的重要人物,与萧德藻交往的往往是诗坛名士和奇才,而真正拜访萧宅最多的,却是一个年轻后生。这个年轻人是萧德藻的侄女婿,气貌清秀文弱,看上去弱不禁风,又似乎有神仙之气,气质不凡,在一群人中一眼就可认出他来。
在世俗的人眼中,这个年轻人没有功名,无官无爵,干不了力气活,只能靠卖字为生,实在很不起眼,但萧德藻却偏偏十分喜爱他、器重他,视他为奇才,不仅将他引荐给杨万里、范成大等诗坛名士,还说:“学诗数十年,始得一友。”
这位被萧德藻如此看重的年轻人,便是后来在词坛独树一帜、开创一代词风的大词人姜夔。
姜夔年幼丧父,自小跟随姐姐一起生活在汉阳。离开汉阳后,他居无定所、在江淮间四处流浪,直到与萧德藻相识,才追随这位文坛前辈在乌程定居下来,还娶了萧德藻的侄女为妻。早年漂泊不定的游子,终于成了有家之人。
虽然仕途失意,但在文学和艺术领域,姜夔却是少有的奇才——他精通书法、音律和诗词,二十一岁就写出了当时在坊间广为流传的《扬州慢·淮左名都》词曲: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淳熙三年,也就是公元1176年,这年冬至日,当时离开姐姐家后一直漂泊不定的姜夔骑马来到扬州古城,漫步在扬州道上,想起杜牧诗中数百年前扬州的繁华,再看这座历史名城在战乱及金人的践踏下一片萧条,满城“废池乔木”的景象,不禁感慨万千,生出凄冷之感,于是写了这首传唱千古的《扬州慢》。
正如明末王夫之所评“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这首词用娓娓道来的言辞,将眼前所见之景与历史典故、前人诗词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营造出一种清雅空灵的氛围,可谓技艺高超、意境深远。
姜夔年纪轻轻就能写出这样的词中精品,难怪“千岩老人”萧德藻会如此看重他。
由萧德藻牵线,姜夔得以结识杨万里、范成大等人,并在他们的推介下声名鹊起。
定居乌程时,姜夔的生活相对安定,其宅院坐落在弁山脚下的白石洞天之畔,因而自号“白石道人”。空闲时,他时而外出访友,时而泛舟苕溪。清越的笛声从水上传来,悠悠飘向山林,飘向弁山下炊烟袅袅的村舍。循着笛声望去,只见水上一舟一人,随风在山水间悠悠飘荡,超逸不群。
一生难忘的合肥情事
姜夔看上去仙风道骨,高标绝尘,但毕竟是个凡人。是凡人,就会有凡人的忧愁,就会为世俗功名与情感所烦扰。
年轻时,姜夔也曾像多数读书人一样,怀抱“学而优则仕”的愿望,一次次参加科举考试以期取得功名,可惜他才华虽高,在科举中却屡次失利,他内心的失落与苦闷可想而知。这从他于公元1187年冬外出游历时所作的《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一词可以看出: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
吴松是唐代大诗人陆龟蒙曾经隐居的地方。陆龟蒙年轻时也曾屡试不第,后来隐居在吴松,过着躬耕南亩、垂钓江湖的隐居生活。大概由于身世相似,姜夔将唐代大诗人陆龟蒙引为知己,抒发了“拟共天随住”的感慨——词中“天随”即“天随子”,是陆龟蒙的号。然而,在怀念古人时,姜夔的心中除了怀念和追慕,还有一种对现实无可奈何的“清苦”。
因为内心“清苦”,满眼所见也就充满了“清苦”。而此种“清苦”的心态,不正是对科举失利、仕途无望而漂泊不定的无奈?
苏轼的一首《少年游》中曾有“此心安处是吾乡”的说法。如果有什么能让姜夔心安,那么不论漂泊到何处,不论生活境况如何,他大概也会感到身心自在。
可他并不心安。即使在他定居乌程、娶妻之后,他的心也仍在别处,在另一个曾经相识、相爱,后来却再也无法好梦重圆的女子身上。
这个女子是个姿色殊丽、擅弹琵琶的歌女,是姜夔的红颜知己,也是他年轻时的情人。他们邂逅于合肥城南赤阑桥畔,而后又一起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分别后,痴情的姜夔对这个女子念念不忘,用他多情的笔,为她写下了一首首充满思念与哀伤的词。
有时,相思牵人魂魄,扰人清梦。《踏莎行·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一词,便是姜夔梦中与情人相会所引发的感慨: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有时,相思充满无奈。之所以无奈,是因为人被现实生活所累,有情人无法厮守,不得不分隔两地,想见却无法相见,只能在回忆中彼此思念。姜夔于公元1187年正月过金陵时望向西北,不禁又想起往事,用《杏花天影·绿丝低拂鸳鸯浦》一词倾诉了自己相思而不得的苦涩: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
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有时,相思如影随形,缠绵不绝,如这首作于公元1189年春的《琵琶仙·双桨来时》:
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奇绝。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鴂。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
又还是、宫烛分烟,奈愁里、匆匆换时节。都把一襟芳思,与空阶榆荚。千万缕、藏鸦细柳,为玉尊、起舞回雪。想见西出阳关,故人初别。
表面上看,似乎是因为姜夔在春游时遇见似旧情人的女子,勾起了他对往事的点滴回忆。而事实上,何尝不是因为相思无时无刻不在心中,所以会睹物思人,总觉得生活中会出现似曾相识的情景呢?
才子佳人间的浪漫情事极为常见,但像姜夔这样痴情、专情的人却并不多见。他对那位琵琶女的情感一直持续了数十年,乃至他的一生。这一片痴情,从他的咏物词多有柳和梅可以看出。
为什么要咏柳和梅?
并非因为柳之妖娆,梅之清高,而只是因为他与当年那位佳人相逢于一片柳林,而多次分别,又都在梅花盛开的季节。因此,每每看见柳和梅,相思之情便源源不断地袭来,无法闪躲。
公元1191年,姜夔曾在合肥有过一段短暂的停留。重访旧地,令他想起了无限往事。他多想与昔日的红颜知己重续前缘,但是,柳林还是那片柳林,佳人却不知何在。他独自站在那片柳林下,内心充满了惆怅,忽然想起东晋桓温的诗句:“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想起当年离别时留下的定情信物,想起佳人曾经的殷殷叮咛,想着想着,他便自己哼唱起来: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
曾经沧海难为水。
他的确回来了,可惜回来得太晚,多年来朝思暮想的欢会成了泡影,成为无法剪断的千缕离愁。这离愁化作一片片柳叶、一树树梅花,一直追随着姜夔,直到天涯海角,到他生命的尽头。
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
湿红恨墨浅封题。宝筝空,无雁飞。俊游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晖。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歌罢淮南春草赋,又萋萋。漂零客,泪满衣。
转眼又到了冬季,满树的梅花再度盛开。现实中无法得到的,只能去梦境中求索。因为绵绵不尽的相思,不知有多少次,那佳人的倩影随着梅花的暗香潜入窗户,潜入这位痴情人的梦中,使他得以在梦境中与佳人携手共续前缘。可是,有时思念太甚,太渴望在梦中与她相遇,她却偏偏不入梦来。往事成空。相思成为一杯孤独而苦涩的酒,只能一个人在无边的夜色中独酌。
不过,姜夔毕竟是姜夔,同样写相思,他的词总能写得哀而不伤,并写出与他自身气质相吻合的清冷、空灵之感。除这首《江梅引》外,在姜夔的所有咏梅词中,最有名的当属公元1191年冬他于石湖拜访范成大时所作的《暗香》和《疏影》。
《暗香》以梅花为线索,通过今昔对照,将相思蕴藏其中,而他的相思因月色下的寒梅得以净化,呈现出一种纯净的幽冷之感: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再看《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姜夔曾在石湖客居月余。应范成大之邀,他先作《暗香》,随后意犹未尽,又作《疏影》。《暗香》是见梅怀人,《疏影》则是借典故咏梅,而又借梅咏人,虽然姜夔写得十分含蓄,但他词作中绵绵不尽的相思,如梅花的暗香一般随风涌动,无法掩藏。
就《暗香》和《疏影》两首词而言,正如南宋末年的词人张炎在《词源》中所说:“诗之赋梅,惟和靖一联而已,世非无诗,无能与之齐驱耳。词之赋梅,惟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
而就姜夔寄托在这两首词中的感情而言,如此刻骨铭心又如此含蓄幽冷的相思之情,境界之高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据说,范成大是赏梅专家,爱梅成癖,晚年曾在梅园遍植十数种梅花。听了姜夔的《暗香》《疏影》后,他大为感动,于是将身边色艺双绝的歌女小红赠予姜夔,以成全他“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的美事。
对于这件事,姜夔曾作《过垂虹》一诗以记之:
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
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想来,还是范公了解姜夔。身边有了小红,姜夔的相思与寂寞多少纾解了些,但合肥那位琵琶女,已深入他的骨髓,任谁也无法取代。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创作这首《鹧鸪天·元夕有所梦》时,距离当年浪漫的合肥往事已有二十年。当年神采俊逸的少年已长出白发,梦中情人的面容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那相思刻在心上的伤痕也渐渐愈合,不再像早年那么疼痛了,只是那伤疤已成为永恒,任时光流逝也不会消失。
与张公子的“十年相处,情甚骨肉”
南宋中期,因江南富裕安定,当时在权贵间悄然兴起了豢养门客的风气,这为那些不得志的文人提供了一条出路,他们纷纷寄身于权贵门下,靠诗文谋生。
同样是文人,有人擅长阿谀之道,将一身才华变作换取富贵生活的资本;有人善于经营,将攀附权贵作为自己发家致富的捷径;也有人垂眉顺目、以低姿态换取权贵的施舍……为了生计,姜夔不得不在江淮间四处奔波,成为寄身权贵的游士,以填词度曲谋生,但在权贵面前,他从不放弃自己的尊严。
他不愿巴结、讨好,也不会为现实的好处而违拗自己的品性做事。虽然他四处奔波、广结名士,但他想要的并非他人的同情或施舍,而是渴望能遇到真正的知己,一个可以交心的伯乐,一个愿意在精神上尊重他、真心诚意提携他、帮助他的贵人。
萧德藻便是这样一位贵人,只是晚年他接连遭逢丧妻、丧子的悲痛,又贫病交加,不得不为生计重新出仕,无法再如早年一般给予姜夔关怀与照顾。尤其在萧德藻随侄子萧时父居住池阳后,姜夔更是失去了依傍,他的孤寂,如《惜红衣·吴兴荷花》一词中所描述的一般:
枕簟邀凉,琴书换日,睡余无力。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岑寂,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
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藉。维舟试望,故国渺天北。可惜柳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
失去这位亦父亦友的知己,从此不能再隔着墙头索酒,无人再来家中探望,也无人再与他共论诗词、共游太湖,姜夔内心的孤寂,比秋叶飘零中寒蝉的悲切更甚。
公元1196年,与萧德藻分别后,姜夔便离开乌程,前往杭州,居住在冬青门,靠好友张鉴资助度日(见《白石道人年谱》)。
张鉴虽为中兴名将张浚的后人、杭州城公认的名门贵胄,却不摆公子哥架势,而是对姜夔一片真诚、以礼待之,并常邀姜夔一同游山玩水,与他诗词唱和。
姜夔曾作两首《阮郎归》,一首为:
红云低压碧玻璃。惺忪花上啼。静看楼角拂长枝。朝寒吹翠眉。
休涉笔,且裁诗。年年风絮时。绣衣夜半草符移。月中双桨归。
另一首为:
旌阳宫殿昔徘徊。一坛云叶垂。与君闲看壁间题。夜凉笙鹤期。
茅店酒,寿君时。老枫临路歧。年年强健得追随。名山游遍归。
这两首词,均为姜夔特意为贺张鉴寿辰所作。从词中可见,张鉴邀姜夔月夜泛舟,共游山寺、赏壁间所题诗词,把酒言欢,待姜夔甚厚;而姜夔对这位挚友也是充满感激,“年年强健得追随。名山游遍归”不是奉承话,而是他的肺腑之言。
除张鉴外,姜夔所倚靠的还有一人——张鉴的异母兄弟张镃。那首歌咏蟋蟀的名作《齐天乐·庾郎先自吟愁赋》,便是姜夔和张镃《满庭芳·促织儿》的作品: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张鉴、张镃兄弟待姜夔不薄,这一点姜夔心里十分清楚,他曾无限感慨:“嗟乎!四海之内,知己者不为少矣,而未有能振之于窭困无聊之地者。旧所依倚,惟有张兄平甫,其人甚贤。十年相处,情甚骨肉。”(见周密《齐东野语》)然而,但凡能找到其他谋生途径,姜夔又怎会愿意过这种寄食权贵的生活?在依靠张家生活的那些年,姜夔从未放弃自食其力的努力。
公元1196年,屡试不第的他向朝廷献上《大乐议》和《琴瑟考古图》,希望能凭借自己在音乐上的才华得到一官半职,可惜未能成功。两年后,他再次向朝廷献上《圣宋铙歌鼓吹十二章》——这一次,朝廷有了反应,准许他破格参加礼部举行的进士考试,只可惜姜夔未能把握住这次机会,再次落第。
其实,见姜夔科场如此不顺,挚友张鉴曾一度伸出援手,愿出资为他捐官,但被姜夔婉言谢绝了。他是个有所为、有所不为的狷客,他的品性令他绝不允许自己不顾尊严、与芸芸俗流合污。然而,在日益腐败的南宋,坚持高洁品性的人,注定要终身布衣。
姜夔曾作《卜算子·绿萼更横枝》来歌咏梅花:
绿萼更横枝,多少梅花样。惆怅西村一坞春,开遍无人赏。
细草藉金舆,岁岁长吟想。枝上么禽一两声,犹似宫娥唱。
他爱梅、咏梅,不仅因为梅花寄予着他的相思之情,更因为他敬重梅花高洁的品性。然而,在绿萼、横枝等众多品类的梅花中,他自己却如西村的那一片梅林,“开遍无人赏”。这首咏梅词,又何尝不是姜夔对自己身世的感慨?
生命的余烬
公元1204年三月,刚从寒冬里复苏不久的杭州城莺飞草长,充满了盎然生机。尽管仍是春寒料峭,城里的年轻人已迫不及待地脱下厚重的冬衣,换上较为轻薄的春衫,三五成群地相约去游春、赏花——一切看上去都十分美好,但谁也没有料到,数日之后他们的家园竟会毁于一旦。
那是一场亘古未有的大火。它来得突然,且蔓延得极其迅速,熊熊烈火乘风席卷过一个个街区。被火舌吞噬的楼房纷纷倒塌,整个杭州城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受到惊吓的人们尖叫着、哭嚎着四处逃窜,能活着逃出已是不易,要想挽救家中物什几乎不可能。
大火熄灭后,杭州城两千多户民宅悉数化为灰烬,而其中一户,便是姜夔的家。
大火过后,身形单薄的姜夔久久徘徊于一堆杂乱的焦木间,脸上神情木然。
因为这场大火,他几乎失去了所有——他失去的,不仅是一处避身之所和他赖以生存的家当,也不仅是他积攒了大半辈子的翰墨书籍,还有他对未来安定生活的寄托与希冀。
其实,姜夔对安定生活的向往并非晚年才有,早在年轻时,他的一些词作就已反映出对漂泊生活的厌倦情绪。如作于公元1186年的《一萼红·古城》一词:
古城阴,有官梅几许,红萼未宜簪。池面冰胶,墙腰雪老,云意还又沉沉。翠藤共闲穿径竹,渐笑语惊起卧沙禽。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唤登临。
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朱户黏鸡,金盘簇燕,空叹时序侵寻。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杨还袅万丝金。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
创作这首词时,姜夔才三十一岁。这年正月,他客居萧德藻的观正堂,堂下有一片曲池,池西为古城墙,池畔有金橘竹林,曲径通幽。姜夔沿着池畔小路前行,一片梅林忽然映入眼帘。此时正值梅花初绽的季节,或红或白的少许花蕾在枝头吐露芬芳,激起他春游的兴致。然而,出游城东定王台、又渡江登临岳麓山之后,他却莫名游兴散尽,悲从中来。
为什么要悲?因为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年年“南去北来”、漂泊江湖究竟是为了什么。
从前的他虽然奔波却还年轻,还有希望,而如今,他的处境大不如从前——他老了,已年近半百,身体也越来越虚弱,已经不宜四处奔走了,也渐渐对世间交游等事失去了兴趣,对安定生活的渴望更为强烈。这种随着年岁渐长而产生的内心变化,从他数年前所作的《平甫见招不欲往》一诗中便可看出:
老去无心听管弦,病来杯酒不相便。
人生难得秋前雨,乞我虚堂自在眠。
如果不是这一场大火,他或许尚可以勉强度日,生活虽不富足,但至少有一处安身之所,即便他不再四处奔波,靠卖字为生,也能养活自己。
然而现在,他生平最大的依靠——萧德藻和张鉴都已过世,其他知己好友也相继凋零。他的生活本已困顿,而一场大火又烧尽了他的所有,更是雪上加霜,将他逼入绝境。
安定的晚年生活彻底化为了泡影。在此后十数年间,为了生计,姜夔不得不拖着羸弱之躯,在本该安享晚年的年纪为衣食四处奔走。
晚年时,姜夔身为精通音律的词坛奇才,竟找不到一片立锥之地,要靠朋友不时的接济才能勉强度日。最终,在饱经颠沛转徙、饱尝生活清苦之后,贫病交加的他孤身一人卒于一家旅馆,因死后身无余财,竟不能下葬。幸亏吴潜等生前好友闻讯赶来,众人集资,才将他葬于杭州钱塘门外的西马塍一带,那个他生前最后十几年寓居的地方。一代才子的人生就此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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