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吟社的“承平公子”
十三世纪初,漠北的游牧民族在首领铁木真的率领下迅速崛起,他们像势不可当的龙卷风扫平了西北诸地,西辽、西夏、东夏、金,一个个曾经显赫的王朝在蒙古人的铁蹄下纷纷覆灭。随后,这支强大的军队又以锐不可当之势一路南下,企图鲸吞全国。
公元1267年,铁木真的孙子忽必烈下令攻打南宋重镇襄阳,南宋军民奋起反抗,与彪悍的蒙古人展开了长达六年的浴血奋战。然而,当前沿阵地在苦苦血战、苦苦坚守时,由于权臣贾似道封锁了所有蒙古人南侵的消息,距襄阳千里之遥的京都临安仍是一片莺歌燕舞:繁华的街市上车水马龙,茶馆酒肆迎来送往,酒楼饭店门口冒出热腾腾的香气,商贩大声吆喝着,以秀美著称的西湖更是游人如织,仕女们乘坐着香车宝马,歌女们咿咿呀呀地唱着小曲,贵胄们则在画舫上赏景斗酒……
而在西泠桥畔的一片桃红柳绿间,更是聚集了一群文人雅士,面前摆满了各式精美的瓜果点心,旁边则不知是谁家的家姬盈盈笑着、立在一旁伺候。这些老爷公子,个个兴致盎然,面对着眼前美不胜收的景象,情不自禁地作起了诗词。
只听其中有一人捋着胡须吟道:
画舸西泠路,占柳阴花影,芳意如织。小楫冲波,度麹尘扇底,粉香帘隙。岸转斜阳隔。又过尽、别船箫笛。傍断桥、翠绕红围,相对半篙晴色。
顷刻。千山暮碧。向沽酒楼前,犹击金勒。乘月归来,正梨花夜缟,海棠烟幂。院宇明寒食。醉乍醒、一庭春寂。任满身、露湿东风,欲眠未得。
“好!好!不愧是梅川先生!真是一首淡雅的好词。难得这个清明天气晴朗,下面谁来和一首《曲游春》?”
“在我们西湖吟社中,要数草窗先生才思最为敏捷了。草窗先生?”
“不不不……”
“唉,公瑾,以你的才思,不必谦虚!”
“那好吧……
禁苑东风外,飚暖丝晴絮,春思如织。燕约莺期,恼芳情偏在,翠深红隙。漠漠香尘隔。沸十里、乱弦丛笛。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
柳陌,新烟凝碧,映帘底宫眉,堤上游勒。轻瞑笼寒,怕梨云梦冷,杏香愁幂。歌管酬寒食,奈蝶怨,良宵岑寂。正满湖、碎月摇花,怎生去得?”
“好词!公瑾果然出手不凡,尤其是‘闲却半湖春色’这一句,真是写得妙极!”
“哪里哪里……子长兄,你不能总让我们这些老人作词。张公子妙解音律,此时此刻,应该和一首呀!”
话音刚落,只见人群中站出一个风流倜傥的少年,大约二十岁,他落落大方地走到人群中,略作思索,说道:“有两位前辈绝妙的词作在前,张某实在不敢班门弄斧。不过,张某十分仰慕觉翁先生,老先生曾作一首与清明相关的《风入松》,张某想借花献佛、让家姬来吟唱一番,大家意下如何?”
这位少年说完后,众人都点头称好,于是几个貌美的女子来到人群中间,几个伴舞,一个则抚琴弹唱起来: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原来,聚集在这西泠桥畔吟诗作词的,正是“西湖吟社”的一群文人骚客。
“西湖吟社”是南宋末年西湖边著名的诗社之一,其中主要成员有二十几人,除了著名词人草窗先生周密、精通音律的梅川先生施岳,还有李彭老、王沂孙、毛敏仲等人,其中还不乏杨缵这样的皇亲国戚和张枢、张炎这样的勋贵之后。这些不同身份地位的人,因爱好作词而集结成社,他们常常相约于西湖畔吟风弄月,时常也去张家的私家园林把酒言欢。
张家的这座南湖园由张枢祖父张镃所修,被周密形容为“其园池声妓服玩之丽甲天下”。当年,张镃就在这座园中遍交文坛的诗人词客,如今到了张枢、张炎这一代,园中盛况依然不减当年。(见周密《齐东野语》)
然而,这些文人墨客当真都没有感觉到南宋王朝的衰落腐朽,没有感觉到一点危机吗?
当然不是。且不说别人,就说“西湖吟社”中那位自称“承平公子”的张炎,虽然他出身名门,从小生活优游富贵,但他毕竟是南宋一代名将张浚之后,祖父张濡又是南宋将领,不可能对家国大事没有自己的想法。
尽管年轻时,张炎的词作多典雅华丽,如《南浦·春水》:
波暖绿粼粼,燕飞来、好是苏堤才晓。鱼没浪痕圆,流红去、翻笑东风难扫。荒桥断浦,柳阴撑出扁舟小。回首池塘青欲遍,绝似梦中芳草。
和云流出空山,甚年年净洗,花香不了。新绿乍生时,孤村路,犹忆那回曾到。余情渺渺,茂林觞咏如今悄。前度刘郎归去后,溪上碧桃多少。
这首词以婉丽清雅之辞道尽了西湖春水的秀美,张炎也因此词一举成名,获得了“张春水”的雅号。另外,他也作有《清平乐·平原放马》这类感慨国家兴亡的词作:
辔摇衔铁。蹴踏平原雪。勇趁军声曾汗血。闲过升平时节。
茸茸春草天涯。涓涓野水晴沙。多少骅骝老去,至今犹困盐车。
写这首词时,他看见放牧于平原上的旧时战马,引发了无限感慨——那些战马曾跟随主人奔驰于沙场,在激烈的厮杀中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却在草原上过着无所事事的日子,有一些良马命运更为悲惨,竟被粗人奴役,干着拉盐车这样的粗活。
“多少骅骝老去,至今犹困盐车。”——难道,这仅仅是在为战马叹息么?
在这衰败的朝廷,有多少豪杰像这些良马一样遭受着被埋没的命运?!
或许,张炎认为自己就是这“良马”中的一匹,然而权臣当道、皇帝昏聩,南宋王朝已呈现出日薄西山之势,他纵有报国之志,又能做些什么?既然做不了什么,不如惜取少年时,沉醉于眼前的良辰美景,于诗词声乐中自在度日——这不仅是张炎的无奈,也是当时许多文人的无奈,他们都假装耳聋目盲,默默等待着,等待着必将到来的灰暗命运。
不愿出仕的南宋遗民
公元1273年,樊城失守、襄阳城破,南宋军民苦苦坚守了六年的襄阳保卫战以失败告终。襄樊一失,南宋门户大开,元军得以顺江南下,三年后攻破临安,又过了三年,“崖山海战”兵败,被元军一路追杀到天涯海角的宋怀宗跳海自尽,南宋彻底灭亡。
当太阳再次升起,那屹立于东方大地上的已是一个幅员辽阔的新帝国。新帝国持续奉行对外扩张政策,官吏横征暴敛,随意蹂躏汉人,百姓苦不堪言。
此后数年,历经战争创伤的杭州城渐渐恢复,只是不复昔日的繁荣盛况,当年聚集在此的人也四散零落,一些北去,一些南逃,一些丧命于元兵的刀斧之下,唯有那西湖,风光依旧,尽管在战后清冷了许多,宝马香车不再,游船画舫不再,靡靡歌舞不再,但它像是一位局外客,对王朝的兴衰更替冷眼旁观。
又至春日,又是清明,桃树依旧开花,柳树依旧发芽,但因游人稀少,荒草蔓长,此时西湖柳林的莺啼似乎充满了哀伤,而草间的虫鸣也为这春日添了几分孤寂与惆怅。
就在这下着雨的日子里,一个曾经生活在美好的西湖之畔、如今却被迫飘游在外的浪子怀着凄凉的心境,写下了《朝中措·清明时节》一词:
清明时节雨声哗。潮拥渡头沙。翻被梨花冷看,人生苦恋天涯。
燕帘莺户,云窗雾阁,酒醒啼鸦。折得一枝杨柳,归来插向谁家。
这个落魄的文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在西湖畔与“西湖吟社”的诗友们唱和的张炎。只是南宋交战时,他的祖父张濡因部下误杀元使惨遭磔杀,族人也有不少惨死于元兵的大刀之下,张府被抄、家财尽失,张炎承受着亡国与丧家的双重不幸逃离临安,在江南各地四处漂泊,由于贫穷难以自给,竟流落江湖,不得已靠占卜为生。往日“承平公子”悠游富贵的生活一去不复返。
尽管动荡的生活充满艰苦,但张炎不愿为新朝出仕为官。在流亡中,他曾作《甘州·寄李筠房》一词寄给当时隐居深山的好友李筠房,一来为抒发分别后自己“酒瓢诗锦”、虚度年华的感慨,二来也是以梅花自喻,与友人共勉:
望涓涓一水隐芙蓉,几被暮云遮。正凭高送目,西风断雁,残月平沙。未觉丹枫尽老,摇落已堪嗟。无避秋声处,愁满天涯。
一自盟鸥别后,甚酒瓢诗锦,轻误年华。料荷衣初暖,不忍负烟霞。记前度、剪灯一笑,再相逢、知在那人家?空山远,白云休赠,只赠梅花。
虽长期流落他乡,但每到一年的寒食时节,张炎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年与众诗友在西湖畔诗词酬唱的烂漫时光,不禁思念起故国与故园。只是,国不复当年的国,家不复当初的家,往日的朋友也天各一方,鲜有团聚的机会。今昔对照,不禁令他心生悲凉,写下了一阕又一阕思乡怀旧的词作。
如《鹧鸪天·楼上谁将玉笛吹》,写的就是离乡游子对故乡故人的怀念:
楼上谁将玉笛吹?山前水阔暝云低。劳劳燕子人千里,落落梨花雨一枝。
修禊近,卖饧时。故乡惟有梦相随。夜来折得江头柳,不是苏堤也皱眉。
而《解连环·孤雁》,则是张炎飘零在外、对自身凄凉身世的感慨: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
谁怜旅愁荏苒。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新帝国的都城设在离江南千里之遥的北方,南宋灭亡后,许多人纷纷北迁求官,其中也有不少张炎的朋友。张炎因国仇家恨不愿出仕,独自在江南各地飘零,像一只失群的孤雁,无伴无侣,独自在空旷的天际飘飞,内心的凄楚与孤独可想而知。
《渡江云·山阴久客一再逢春回忆西杭渺然愁思》一词,也是他寓居山阴时对西湖旧情的怀念:
山空天入海,倚楼望极,风急暮潮初。一帘鸠外雨,几处闲田,隔水动春锄。新烟禁柳,想如今、绿到西湖。犹记得、当年深隐,门掩两三株。
愁余。荒洲古溆,断梗疏萍,更漂流何处。空自觉、围羞带减,影怯灯孤。常疑即见桃花面,甚近来、翻笑无书。书纵远,如何梦也都无。
山阴疾风暮雨、农人在田间忙着耕种的景象,令张炎想起此时应当已被春意绿透的西湖。往事历历在目,他渴望能重回故乡、重见故人,但故乡已回不去,故人也很久未通信,他期待能在梦里重温往昔旧梦,却也不能遂愿——这样的怅然与失落,又有谁能解?
尽管张炎如那漂浮在水上的“断梗疏萍”,不知道自己将何去何从,尽管此时的杭州已非当初的临安,但时过境迁,他又回到了杭州,回到了那个令他朝思暮想的地方。
然而,当他真的回到故乡、重见故园时,眼前萧条的陌生景象又令他感慨万千:
望花外、小桥流水,门巷愔愔,玉箫声绝。鹤去台空,佩环何处弄明月?十年前事,愁千折、心情顿别。露粉风香谁为主?都成消歇。
凄咽。晓窗分袂处,同把带鸳亲结。江空岁晚,便忘了、尊前曾说。恨西风不庇寒蝉,便扫尽、一林残叶。谢杨柳多情,还有绿阴时节。
一别十年后故地重游,但故园何在?故人何在?过往的一切都如春日之花香消玉殒,都如那残冬之叶被西风吹尽。
离开故园,一路上的景象也十分萧条。他想起昔日的临安,每到春天,人们就三五成群外出游春踏青,打扮俏丽的女子最爱在芳草地采摘花束。而当年的他正值青春年少,在晴日里邀几个好友一起乘着轿辇或骑着骏马漫行在杭州城,看尽满城繁华,赏尽满城春色——那曾经的日子,是多么逍遥惬意!而如今,却如《清平乐》一词所写的那般:
采芳人杳,顿觉游情少。客里看春多草草,总被诗愁分了。
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三月休听夜雨,如今不是催花。
采花姑娘不知去了何处,回到故乡的他却无赏春的心情。南来北往的燕子尚有家可归,可他的家又在何方?
家已归不去,好在西湖尚在。他只好寄情西湖,来寻找一点旧时的回忆。
多少次,他曾独自一人久久徘徊于西湖畔,一遍遍行走于苏堤、白堤之上,一遍遍倚靠西泠桥的栏杆向里湖眺望,一遍遍来到孤山,任那被春风摧残的梅花随风飘落;有时,他会与周密等当年的旧友再度重聚西湖,共话往事——西湖,承载着他生命中多少美好的回忆。
然而,西湖已不再是往日的西湖。重游西湖时,再也没有当年那种盎然的兴致了。他,或者说他们,都无心再追叙往日的欢乐。旧日的景象,及对往事的追忆,只会令人触景伤情、倍觉凄凉。
作为徒有才华却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文人,张炎和当年“西湖吟社”的诗友们一样,悲情无处倾诉,只好填词来抒发凄凉、悲郁的心绪。而他们的词作,恰成了南宋末年词坛的最后韵律,也成了南宋遗民沉痛的共同心声。如重游西湖时,张炎所作的《高阳台·西湖春感》一词: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虽然写的是西湖春景,但词中的斜阳、断桥、暮春、荒烟、深苔、暗草等意象无不透出凄冷荒凉之感。作为一个失去家国的遗民,张炎目之所及皆是伤心,见飞花令他感伤,闻杜鹃令他心惊,他只想避开这一切,关起门来“浅醉闲眠”。
北行之后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公元1290年。此时,张炎已到不惑之年。因他才名在外,这年,他与好友沈尧道、曾心传一同受召北上写金字《藏经》。对张炎来说,这是被迫参与的事,这种无奈和愁苦,都体现在他写于途中的《壶中天》一词中:
扬舲万里,笑当年底事,中分南北。须信平生无梦到,却向而今游历。老柳官河,斜阳古道,风定波犹直。野人惊问,泛槎何处狂客?
迎面落叶萧萧,水流沙共远,都无行迹。衰草凄迷秋更绿,唯有闲鸥独立。浪挟天浮,山邀云去,银浦横空碧。扣舷歌断,海蟾飞上孤白。
尽管黄河惊涛骇浪、有着北国的壮丽景象,但在张炎这位被迫北行的游子眼中,千里迢迢乘舟北行,来到这“落叶萧萧”“衰草凄迷”的北国,实在是一件无奈的事。年轻时他做梦也不曾来到这里,如今之所以来了,是出于不得已的苦衷。这令他羡慕起沙汀中的闲鸥,倘若可以,他宁愿化身为一只飞鸟,可以不受世俗羁绊、无拘无束地飞翔于天际。
北上后,张炎又作《绮罗香·红叶》一词来表明自己的志向:
万里飞霜,千林落木,寒艳不招春妒。枫冷吴江,独客又吟愁句。正船舣、流水孤村,似花绕、斜阳归路。甚荒沟、一片凄凉,载情不去载愁去。
长安谁问倦旅。羞见衰颜借酒,飘零如许。谩倚新妆,不入洛阳花谱。为回风、起舞尊前,尽化作、断霞千缕。记阴阴、绿遍江南,夜窗听暗雨。
词中上阕所写,是他在冬日乘舟北上的途中所见。“万里飞霜,千林落木”——这壮阔又凄凉的景象,勾起了他无限的愁绪。“载情不去载愁去”,正是他化不开的浓愁。
而词的下阕,写的则是他抵达京城大都时的内心感触。不论哪个朝代,都城往往都是全国人文荟萃、最为繁华的地方,然而张炎却见新都而思旧都,除了伤感自己的身世,他还在内心暗许下“羞见衰颜借酒,飘零如许。谩倚新妆,不入洛阳花谱”的志向——他宁做那冬日里必将凋零的红叶,也要守住贞洁的气节,不羡慕京城新贵,更不会与之为伍。
如果说此次北行有什么值得留恋的,那便是张炎在短短数月间结识了一位佳人,并与她度过了一段浪漫的时光。或许在那些愁苦的日子里,唯有这位佳人可以为他解忧;然而,他不愿为这份感情滞留京都,毅然于次年春天回到了江南。但南归之后,张炎一直不曾忘记她,每到寒食节,他便会想起当年在京都的种种过往。为她,他曾作《阮郎归·有怀北游》一词以抒怀念之情:
钿车骄马锦相连,香尘逐管弦。瞥然飞过水秋千。清明寒食天。
花贴贴,柳悬悬。莺房几醉眠。醉中不信有啼鹃。江南二十年。
南归之后,张炎过的依然是四处漂泊的生活。他曾寓居绍兴镜湖一带,作《摸鱼子·高爱山隐居》表达自己想效仿陶渊明高蹈遗世的志趣:
爱吾庐、傍湖千顷,苍茫一片清润。晴岚暖翠融融处,花影倒窥天镜。沙浦迥。看野水涵波,隔柳横孤艇。眠鸥未醒。甚占得莼乡,都无人见,斜照起春暝。
还重省。岂料山中秦晋,桃源今度难认。林间即是长生路,一笑原非捷径。深更静。待散发吹箫,跨鹤天风冷。凭高露饮。正碧落尘空,光摇半壁,月在万松顶。
尽管隐居地高爱山有着千顷澄澈如镜的湖水,有着芳草萋萋、野舟自横的幽静,但跨鹤成仙的幻想、万籁俱寂的山林,都无法让张炎忘却世间烦恼。隐居期间,他与昔日旧友间常有书信往来,从他写给沈尧道的《八声甘州·记玉关踏雪事清游》一词中可以看出,北行归来后,他的生活仍是一片凄苦,身边没有多少知己好友,日子似乎变得更加难挨了:
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
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
这首词作于公元1291年,即张炎北行南归后不久。此时的张炎,时常想起与好友在北国冒着严寒行走在枯叶落尽的道路上,以及二三人一起乘舟南归的往事,他感慨此后独自居住在绍兴,与昔日旧友天各一方,别时多聚时少,而在寓居地只有泛泛之交、没有几个可以真正交心的朋友,作为一个亡国又无家可归的人,此时内心的悲凉凄楚不免又加重了些。
在寓居绍兴期间,张炎偶然闲暇时也会游览胜景。
绍兴卧龙山下有一座蓬莱阁,为五代时吴越王钱镠所建,以唐代著名诗人元稹的“谪居犹得近蓬莱”一句而得名。宋亡后,这里成了南渡的士大夫们登临北望的伤心之地。宋末著名词人周密就曾登临此阁,写下《一萼红·登蓬莱阁有感》来抒发亡国之痛:
步深幽。正云黄天淡,雪意未全休。鉴曲寒沙,茂林烟草,免仰千古悠悠。岁华晚、飘零渐远,谁念我、同载五湖舟。磴古松斜,崖阴苔老,一片清愁。
回首天涯归梦,几魂飞西浦,泪洒东州。故国山川,故园心眼,还似王粲登楼。最怜他、秦鬟妆镜,好江山、何事此时游。为唤狂吟老监,共赋消忧。
而多愁善感的张炎在登临蓬莱阁时,也触景生情,写下了《忆旧游·登蓬莱阁》:
问蓬莱何处,风月依然,万里江清。休说神仙事,便神仙纵有,即是闲人。笑我几番醒醉,石磴扫松阴。任狂客难招,采芳难赠,且自微吟。
俯仰成陈迹,叹百年谁在,阑槛孤凭。海日生残夜,看卧龙和梦,飞入秋冥。还听水声东去,山冷不生云。正目极空寒,萧萧汉柏愁茂陵。
两首词一唱一和,道尽了落魄游子四处飘零的寂寥与感伤,以及难以排遣的亡国之痛。其他伤痛尚可以抚平、痊愈,但宋王朝已逝,作为南宋遗民,内心的伤痛永远难以弥合。
在此后的岁月里,张炎带着这种无法愈合的伤痛,在俗世为生计奔波。
他登临天台山,便将这一片愁绪带到了天台:
万里孤云,清游渐远,故人何处?寒窗梦里,犹记经行旧时路。连昌约略无多柳,第一是难听夜雨。漫惊回凄悄,相看烛影,拥衾谁语?
张绪归何暮?半零落依依,断桥鸥鹭。天涯倦旅,此时心事良苦。只愁重洒西州泪,问杜曲人家在否?恐翠袖正天寒,犹倚梅花那树。
在这首《月下笛·万里孤云》中,他化身为一片飘荡在万里晴空的孤云,感到自己的漂泊生涯无穷无尽,不知自己下一刻会去向何方。
他来到四明,又将这一片亡国之恨、失家之痛带到了四明:
山风古道,海国轻车,相逢只在东瀛。淡薄秋光,恰似此日游情。休嗟鬓丝断雪,喜闲身、重渡西泠。又溯远,趁回潮拍岸,断浦扬舲。
莫向长亭折柳,正纷纷落叶,同是飘零。旧隐新招,知住第几层云。疏篱尚存晋菊,想依然、认得渊明。待去也,最愁人、犹恋故人。
在这首《声声慢·别四明诸友归杭》中,他化身为深秋时节落叶的杨柳,无论是来到四明,还是与友人分别,都是飘零。他之所以生活惨淡,是因为他心中难以忘记国恨家仇,因此他宁可学陶渊明一生贫苦,也不愿学那些没有原则、飞黄腾达之人。
张炎曾在词中一遍遍强调这种做定南宋遗民的决心,如《疏影·梅影》:
黄昏片月。似碎阴满地,还更清绝。枝北枝南,疑有疑无,几度背灯难折。依稀倩女离魂处,缓步出、前村时节。看夜深、竹外横斜,应妒过云明灭。
窥镜蛾眉淡抹。为容不在貌,独抱孤洁。莫是花光,描取春痕,不怕丽谯吹彻。还惊海上然犀去,照水底、珊瑚如活。做弄得、酒醒天寒,空对一庭香雪。
月光下的梅花超凡脱俗、纤尘不染,而张炎自己,也如词中所称赞的梅影、梅花一般,“还更清绝”“独抱孤洁”,宋亡后当了数十年清贫隐士,将一生心血凝结为一部词集《山中白云》和一部词学专著《词源》,留给后世回味品评。
相关阅读
文章标题: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三月休听夜雨,如今不是催花。宋词最后的大家——格律派词人张炎
链接地址:http://www.978588.com/mingju/15540.html
上一篇: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豪迈又专情的爱国词人——陆游
下一篇:苏东坡十年生死两茫茫创作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