殢人娇
张扩
深院海棠,谁倩春工染就?映窗,烂如锦绣。东君何意,便风狂雨骤?堪恨处,一枝未曾到手。
午日乍晴,匆匆命酒。犹及见,胭脂半透。残红几点,明朝知在否?问何似,去年看花时候?
海棠在千芳万艳中,其美独绝,已不知引动过几多诗家词客,锦心绣口,给以咏叹。今我独选此词,未经人顾者,未必不惹君疑着。此词确无奇特警动俗常耳目之处,也不雕镂刻画,只是随意写去,还似乎有些粗豪直率之感——然则选来讲它,毕竟所为何也?
吾人学文,大抵首先须措意于学那用笔。笔忌平,忌缓,忌散,忌塌。中华之文,凡入诵而能传者,未有犯此诸忌的例外。因此,特以这等小词入卷,借它“说法”,而初未计其是否脍炙的名篇、选本的共取者也。
上来四字,平平点题,一口“道破”——深院的海棠!既如此,且看他下面怎生运笔?哪料跟着就是一问,他问道:是谁这般神力,请来了春工大匠,用这般妙手染成的这样的美色?此花光彩照人,直映得满窗满户,灿烂如同锦绣?此一问,应贯到此句,都用“问号”才是。
彩丝织锦,彩线绣花,也是极美的典型代表了,然而这是人工。人工纵巧,终逊春工——盖春工者,天巧也,以人工“仿造”海棠花,能否乱真酷似?大约答句是“不行”,“不成”!市上卖假花(古谓象生花)的,可以从中去求取验证。
这,就是上来一问的主旨。——又哪料,紧跟着,又是一问!
词人问道:不知春之神是何肺肠?既造化出了如此美不可言的好花,却又立即施以狂风骤雨,加之摧残?真真令人难解。
这是千真万确的:我年年“试验”过的,凡海棠花,只要一开,正到好处时,必然是极坏的天气就来了!活像专与此花为仇作对!
此实为天地间一大恨事。但词人却说:所恨者是连一折枝也没得到。这听起来有点儿欠文雅吧?折损花枝,如今公园里常见,是最不道德、少教养的行为,怎么还要写入词里去?岂不应当大大地批评他一番?
原谅吧。大概这就是爱之极、恨之甚,无可如何之际的一种自悔的设想吧?其实,纵使真折得一枝,好似“到手”,那又何救于映窗照户的锦绣整体呢?这自然是经不住“科学逻辑”的推理反驳的。然而,词人痴语,大抵不属于“逻辑范畴”。
还好还好,谢天谢地——近午之时,那残暴的风雨竟然歇息了,天色展晴!大喜大喜。于是词人赶紧呼酒对花,想要追补挽救一下失花的憾怀。自然,可怜极了,只见剩下来的总共不过是残红数点了。
以上,笔已数转。到此句,似已词意俱尽。又谁料,那支笔又是一转——它倒挽全篇,真如“万牛回首丘山重”之力!——
他说:天幸。我的福命未至薄极,总算还赶上了这海棠含苞绽蕾的时刻!
你看,这是何等的神思与笔力?
然后,方可赏这“胭脂半透”四字。
单看(即孤立起来对待)这四个字,在诗词中也就十分之平常直白了,并无多少文采可言。但是奇怪得很:等到我们被他那支妙笔领到此处时,却实实觉得这四个字真是写尽了海棠之美!
他那笔似已转到无可转换处了——又谁料,妙笔如环,九曲再折。不但挽回到名花初放之时,而且追溯到去年赏花之际。他拿这来一比一问,其意何居?有人或许叹惜,他何以不作明言?去年何似?也只他知道,我们如何能晓?这又实在要成为一则疑案而引致争论了吧?
词人既无呆字死句,我等何必胶瑟而刻舟,也许他是说,去年看花何等赏心悦意;也许他是说,去年今岁,总难避这场恨事,正如东坡的诗句“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卧闻海棠花,泥污胭脂雪”吧?此恨年年而有,也即李后主所谓“胭脂泪,……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吧?
这一切,当随各人仁智,自为选择。但有一点须记:若真是简单易答的一个比较课题,那词人又何必设此一问呢?
此词无甚大惊人处,固不必张皇溢美;但其奇处,端在通篇是由几问联成,不啻小小《天问》也。观其用笔,句句转,层层换,而又前推逆挽,运掉连环,如不费力,岂非大是神通,大是本领?每见今之写文者,从头到尾,只会一支呆笔那么平拖、平拖下去,拖得人昏昏欲睡,而自以为“文”也,“文”也。中华之文,自有中华独擅的一种“文脉”,岂可昧而不知,徒令此脉自今断绝乎?
故此词虽小,亦不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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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残红几点,明朝知在否-说张扩《殢人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