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台
韩疁
频听银签,重燃绛蜡,年华衮衮惊心。饯旧迎新,能消几刻光阴。老来可惯通宵饮?待不眠,还怕寒侵。掩清尊,多谢梅花,伴我微吟。
邻娃已试春妆了,更蜂腰簇翠,燕股横金。勾引东风,也知芳思难禁。朱颜那有年年好,逞艳游,赢取如今。恣登临,残雪楼台,迟日园林。
守岁不眠,是旧时“年下”(今曰春节)除夕的风俗,生活中的重要节奏,这一点时光过得好不好,竟成为人生诸般活动中的一桩大事。每逢此夕,种种独特的节序装点,焕然一新,极富于情趣,所以孩童年少之人,最是快活无比。但老大之人,却悲欢相结,常常是万感中来,百端交集,那情怀异常地复杂。本篇所写,正是这后者的心境。
《高阳台》一调,音节整齐谐悦,而开端是四字对句的定式。首句银签,指铜壶滴漏,每过一刻时光,则有签铿然自落(这仿佛后世才有的计时钟的以击响鸣铃以报时)。着一“频”字,便见守岁已久,听那银签自落者已经多次——夜已深矣。听,去声,音tìng,如读为“厅”则全乖音律。盖断无一句四字皆为平声之理。
下句“重燃绛蜡”,加一倍勾勒。那除夜通明、使满堂增添吉庆欢乐之气的红烛,又已烧残,一枝赶紧接着点上。只此一联两句,久坐更深的意味,已然写尽。这样,乃感到时光的无情,衮衮向前,略不肯为人留驻!饯送旧年,迎来新岁,只是数刻时间的事,岂不令人慨叹。“衮衮”二字,继以“惊心”,笔力警劲动人,不禁联想到大晏的词句:“可奈年光似水声,迢迢去不停!”皆使人如闻时光之流逝,滔滔有似江声,使人真个惊心而动魄矣。抒怀至此,笔致似停,而实为逼进一层,再加烘染:通宵守岁已觉勉强,睡乎坐乎,饮乎止乎?两费商量,盖强坐则难支,早卧则不甘;连饮则不胜,停杯则寒甚,——无所为可。词人最后的主意是:酒是罢了,睡即不可,决心与梅花作伴,共作吟哦度岁的清苦之诗侣。本是词人有意,去伴梅花,偏说梅花多情,来相伴我。必如此,方见语妙,而守岁者孤独寂寞之情,总在言外。
过片笔势一宕,忽然转向邻娃写去。姜白石的上元词,写元宵佳节的情景,有句云:“芙蓉(莲花灯也)影暗三更后,卧听(tìng)邻娃笑语归。”神理正尔相似。此词笔之似缓而实紧,加一倍衬托自家孤寂之笔法也。邻家少女,当此节日良宵,不但通夜不眠,而且为迎新岁,已然换上了新装,为明日春游做好准备。看她们不但衣裳济楚,而且,翠叠蜂腰(钿翠首饰也),金横燕股(钗也),一派新鲜华丽之象。写除夕守岁迎新,先写女娃妆扮,正如辛稼轩写立春先写“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是同一机杼。
写除夜至此,已入胜境,不料词笔跌宕,又复推开一层,想象东风(春神)也被少女新妆之美而勾起满怀兴致,故而酿花蕴柳,暗地安排艳阳光景了。三句为奇思妙想,意趣无穷。于此,词人这才归结一篇主旨:他以自己的经验感慨,现身说法,似乎是告诫邻娃,又似乎是喃喃自语,说:青春美景岂能长驻,亟须趁此良辰,“把握现在”,从明日新年起,即去尽情游赏春光,从残雪未消的楼台院落一直游到春日迟迟的园林胜境!
综览全篇,前片几令人担心只是伤感衰飒之常品,而一入过片,笔墨一换,以邻娃为引,物境心怀,归于重拾青春,一片生机活力,方知寄希望于前程,理情肠于共勉,传为名篇,自非无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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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重燃绛蜡-说韩疁《高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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