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花时
王实甫
可正是,人值残春蒲郡东。门掩重关萧寺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这是《西厢记》里崔莺莺第一次出场时独唱的一支曲子,——其实也就是一首“元代的词”。《西厢》是剧曲,曲词是剧中角色的代言体,本不同于诗人词客的寄兴抒怀之作。但我把此曲摘出来,作为一篇独立的名句来赏会品题,正自不妨——或者说,本来早就该这么样做才是。
开头“可正是”三字是曲子里特许加入的衬字,有无衬字,是词与曲的分别之一端。“可正是”,即“恰正是”的同音同义的异写,“可”古读ko、ke、kɑ,是音近易于通转的,例子多得很。以下是此曲牌的正文,而未再用一个衬字,所以更与词调无别了。正文连两句“平仄平平平仄平”,音律一同,不许变乱。这种七字句,貌与诗同,实则律异,要点在于首一字用平,第五字也用平。
人值残春,人者谁也?自己指自己也。这有点儿像口语中“人家这儿越忙,你越来打搅”,那“人家”不指旁人,正指自己。但是,假若你替王实甫“修改文字”,以为他欠通而改成“侬值残春”,那可真是糟透了!何也?何也?你细想去。倘真是辨不出分别高下何在,只好再去苦苦修持,莫怪无人为你说破。
残春是个容易引起愁恨的季节,古代闺中绣女,更是深有此感。春残花落,芳华易远,惜花念人,焉能无所动于其中乎?值者何也?偏偏赶上也。只此四字,端的一篇情景的总基础。
那么,“蒲郡东”三字又有何用,莫非凑字充数?盖崔相国病逝京师长安,母女孤孀扶榇北返博陵祖茔故土,方行至蒲州,中间寄顿,已大有穷途日暮之感了,残春的心绪已不可堪,而况又值旅寄在这陌生无味之蒲东之地乎?只这头一句,已说尽了莺莺的心情。
然而,这人家不同小门小户,就使寄居,也要找个深宅大院,闲人难到之处——这就是普救寺的西厢(一所跨院)了。在此,重门深掩,内外不通,关防严密。闺中少女想望望“世界”,千难万难,礼法不许。因而她满目中只见有幽寂的古刹一角之间,那残春的落花,纷纷成阵,或者狼藉满地,或则飘坠池中,随水流逝而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座“萧寺”之中。何为萧寺?原来六朝时候梁武帝曾将他的老住宅施舍与佛门做了寺院,因他本姓萧,故而人称萧寺。然而汉字文学的特点,正在此等地方产生了无法“翻译”的妙谛:它逐渐地将“姓氏”一义消失了,而给予人的却是另一种“萧凉”、“萧寂”的形容词语了。只这一个萧字,又总结并加重了那残春暮景的境界。
以上两个排句领罢,这就紧紧地逼出了一个千古不磨、万口传诵的名句:花落水流红。
且说这五个字,又有何奇处?古往今来,写此情景的很多了,只那“流水落花春去也”,人人为之倾倒,怎么南唐李后主还得再来一个元代王实甫为之叠床架屋?
这就真到了要解答文学艺术的奥秘之点了。
这个五字句的眼目或灵魂,正在句末的那一红字。——你会质问:红字在诗词中太常见了,太普通了,太“平凡”了,为何给它这样的高评价?岂非阿谀王实甫,为名人锦上添花乎?非也。且听我来一讲。
红字在中华文化生活中,哲理认识上,都无比重要。要领会:绿是宇宙的生命生机的颜色,而红则是这种生命生机的结晶与升华。因此,你看,欣欣向荣的草木,一派碧绿,而草木之华——即花,则以红色为之代表。尽管花也有白、黄、蓝、紫……杂色不同,但都不具代表资格。老杜说:“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李后主说:“林花谢了春红。”他们为何不用白用蓝用紫?再说,在我中华文化生活中,红永远是吉祥、快乐、喜庆的首色:新年的春联,婚嫁的装饰,祝贺的拜帖……,哪一样不是大红的?因此,红也就成了代表美好的佳色,比如中国的妇女,称为红颜、红粉、红妆、红袖、红裳、红裙……,连美人之所居,也是红楼!那么,红就标志着一切美:美的韶华,美的景色,美的日期,美的人物。这样说来,当那闺中少女一眼看见忽地已是满地的落花——落红、残红、飞红、坠红,随那溶溶漾漾的溪水,飘流而去!她心头的感受,当是一种如何的伤感莫名的滋味呢?
这就无怪乎,花落水流红,五个大字,字字掷地有声,声声撼人魂魄。
底下一句,道是“闲愁万种”。试问“闲愁”是甚愁?君能为之定一“界说”,拜服你的高才。如今只说这“万种”。难道这“万”,竟是个“数学问题”吗?说崔莺莺此际,真有“电子计算机”上显示出的那个数目字的愁?笑话笑话。理论家念念有词,说这叫作“艺术夸张”,“极言其多也”呀。论其实,连个“多”字也觉得不甚妥帖。然而,大手笔王实甫就是这么说的,而他竟真让我们感到像是方寸心中,万端愁绪,不可为怀,难以排遣!
此之谓神笔,此之谓化工。而其实字字平实,语语常规,并无故意骇世哗众之任何意味。
到此,曲已近终,于是煞拍一声微叹:无语怨东风!
何谓无语?找不着适当的话来表达也。又,纵有可表之语,也不容她直言不讳。东方少女,不像西方的那么开口直抒胸臆,是十二分含蕴的。正因如此,馀味无穷。
然而奇极:既无语,何以知其为怨?又是一场笑话!必定有恶言恶语,这才叫怨?何其浅而不知深味哉。正因无语,方见其怨之深。知之乎?
李义山曰:“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无力”二字,是深怨也。然而与实甫相较,即“无力”二字,亦不敌“无语”二字深厚之极、有味之至。
一首小曲,本是全剧的一个小小的短引子而已,有甚要紧?有甚可赏?然则我写下的这么些话语,莫非都是无中生有,涨墨浮文乎?请君判断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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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花落水流红-说王实甫《赏花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