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调歌头

辛弃疾

落日塞尘起,胡骑(去声)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层楼。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去声),风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

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二客东南形胜,万卷诗书事业,尝试与君谋。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

落日塞尘起-说辛弃疾《水调歌头》

宋绍兴三十二年(一一六二)辛稼轩率五十骑,于五万众中擒获叛徒张安国,带领经他鼓励反正的大批义军,由济州(治今山东巨野)出发,水米不暇沾唇,昼夜疾驰,直渡长淮,来到南土。彼时他才二十三岁。这一段少年英雄事迹,不但使当时的士气民心获得了鼓舞,使爱国人士发生无限的赞佩之情,就连稼轩自己日后追忆起来,也还是豪情壮志,历久如新。在现存稼轩词集中,我们就还能看到他不止一次地追怀这段往事的痕迹;而每一次追怀,自然又都和彼时当前的事势有所联系,因此他这种追怀,就并不是单纯的忆往,而是内容丰富的感今,乃至瞻望将来了。

宋孝宗淳熙五年(一一七八),稼轩作了这首《水调歌头》,其时稼轩正是由南宋行都杭州、大理寺少卿任上出为湖北转运副使,溯江而上,舟次扬州;而这首词又是因和江西词人杨炎正之韵,兼感往事而落笔的。杨炎正(忠义烈士杨邦义之孙,诗人杨诚斋之族弟)的原作,是写登上高楼,秋空眺远,面对着江山如画,风露凄然,满怀激动,连江水鱼龙,也好像有感于衷,悲啸应答。于是不禁“忽醒然,成感慨,望神州!可怜报国无路,空白一分头。都把平生意气,只做如今憔悴,岁晚若为谋?此意仗江月,分付与沙鸥”。这种情怀,正触动了稼轩的满腔忠愤,自然就同声相应,写下了自己的感慨。

稼轩此词,上片全是追忆往事。一上来,就写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一一六一)金主完颜亮的大举南侵。金兵来犯,宋人常常说成是“胡马南牧”,稼轩所谓“胡骑猎清秋”,正亦此意。“组练”,是用《左传》古语,即指甲兵。“列舰”,则是指南宋名臣虞允文指挥水军,采石之役御敌致胜的史实。完颜亮此来,其势汹汹,且易视宋朝,自谓江南指日可下,所以稼轩用前秦苻坚谋攻东晋时所说“虽有长江,其能固乎?以吾之众旅,投鞭于江,足断其流”的话而反诘之。(参看杨诚斋的《海鳅赋》写此事,也正说完颜亮“既饮马于大江,欲断流而投鞭”。)接云鸣髇血污、风雨佛狸,则又是用《史记·匈奴传》头曼单于(王)太子冒顿以鸣镝(响箭)射杀头曼的事,和《宋书·臧质传》所引童谣“虏马饮江水,佛狸(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的小名)死卯年”的话,来指后来完颜亮侵宋未逞、为其部下所杀的史实。然后,这才接着转入“季子正年少”两句,这就是稼轩用战国时苏秦(字季子)西入于秦的典故来叙自己当时奉表南归的往事。

试看稼轩此处的忆昔,只是略略提起,随即轻轻抹去。他对他自己那段英声壮概的义举,毫不作细节介绍。特别是稼轩在当时并无法预料后来的读者能不能从“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区区十字之中而窥见那么丰富的内涵。

词入下片,正面转入当前即事。稼轩此时虽只不过三十九岁,但回首前尘,已经是一十七年之久,追念那时才只是一个二十刚过的少年,故此有“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的叹慨。词人遣言寓意,着重“徒伤老大”的心情,不可以辞害义,以为此时稼轩真个已经“庞眉皓首”。下面只“二客”一句,就把倡和者联系在一起,二客就是指原倡者杨炎正和同时另一位和韵者周显先。稼轩夸奖他们两位是“东南形胜”之士,所以要把“万卷诗书事业”,相与商量。可是商量的结果——稼轩自己的“结论”是什么呢?是:“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

南山射虎,是用汉代李广的典故。李广一生与匈奴大小七十馀战,匈奴甚畏之,称为“飞将军”,但是竟然不得以功封侯,最后武帝时从卫青击匈奴,竟至因“失道”受责,愤而自尽。富民侯也是汉武帝时的故事。据《汉书·食货志》所载,武帝末年,悔征伐之事,乃封丞相为富民侯。意思是“偃武修文”,要以“内政”、“民生”为事了。稼轩在此用这两个典故的含意是:南宋朝廷,看来再也不想恢复河山、抗敌雪耻了;有经纶抱负的人才,只去做“富国安民”的事情吧!至于像我这样的“武人”,那只有像李广一样,无功有过,空抱赤心而蹉跎以至老死罢了。

这几年,金国正是灾荒洊臻,各地人民纷纷反抗,有的甚至杀其官府而投归祖国。而宋朝不知自强,却一心安于“和议”与“太平”;士大夫们正是要做“富民”之侯,他们自己除了“求田问舍”之外,也完全不知尚有国家民族之大事在。稼轩的深忧大恨,就在于此。

稼轩第二篇追忆往事的词,是一首《鹧鸪天》,其词云: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去声)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觮,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壮岁两句,写出当时率众归国的一片英勇气概。襜是蔽膝,这在戎装上讲,想来就是后世所谓的战裙。骑,音“寄”,就是骑士。而这两句又是分用黄庭坚(山谷)“春风旌旗拥万夫”的诗句和张孝祥(于湖)“少年荆楚剑客,突骑锦襜红”的词句。以下两句,更需要作些解释。

娖,是修治、整理,即准备的意思。银胡觮,是箭袋名;这是当时的实际名称,五代时割据幽州的刘仁恭的军队中,就有“银胡觮部”的编制单位。金仆姑,是箭名,这则是用古,因为这名称早见于《左传》。这都好讲,唯有“燕兵”二字,说者颇有不同的解法,却要费几句话来交待一下。

燕,凡作地名,都读平声如“烟”。因为当时金国占据燕山之地,所以解者遂以燕兵为指金兵。其实这是值得商榷的。燕兵、汉箭两句,语气完整一体,并非对立句,更无褒一贬一的意思,稼轩而夸写敌人曰“燕兵夜娖银胡觮”,这是很难想象的。(他说到敌人时,只说“髭胡膏血”!)再说,这“兵”也并非“兵士”的兵,而是“兵”字本义“兵器”的兵。“汉箭”即“金仆姑”,同样,“燕兵”亦指“银胡觮”,这种对仗严格而鲜明。若解“燕兵”为“燕地的兵卒”,不合稼轩句法,亦即失掉稼轩的原意。这两句实在是说:北方民军一夕竖起义旗,凌晨即开始了抗敌战斗,一“夜”字一“朝”字,极写其士气之壮,声势之雄,行动之捷!

说到这里,也就可以体会到,这两句正是进一步、加一倍地传写那“旌旗万夫”、“锦襜突骑”的精神。(如果解成了敌兵夜里准备武装,宋兵早起才应战,这种完全被动的军事行为,还有什么神情意气值得一写呢?)

词到下片,也是和《水调歌头》一样,随即转入当前即事。“春风不染白髭须”,正是略如“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的感慨;而“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也正是略如“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的叹息。不过,此时的稼轩,真正已经老大,而欲去种橘的愤激语此时竟已成了无情的现实——稼轩果然废置不用、闲居度日了。这“种树书”虽然另有典故,但其实际意思仍是和“种橘”相同。据《襄阳耆旧传》载,李衡做丹阳太守,遣人于武陵洲上作宅,种橘千株,以为家计。这就是说,宋朝不用稼轩去做抗敌救国的大事业,只给他相当优厚的待遇,叫他过享受的生活,以消磨他的壮志。这就是宋朝麻醉士大夫的一贯政策。

稼轩第三篇追怀少年往事的词,是一首《永遇乐》。那词写道: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灯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此词是稼轩在宋宁宗开禧元年(一二〇五)出守京口(今江苏镇江)时所作,其年稼轩已六十六岁,据岳飞将军的后裔岳珂所记,他镇守京口时已是“多病谢客”。巧得很,这首词也是一首登高望远、怀古感今之作——是因登上镇江城北北固山上的北固亭而写的。据清代爱国历史地理学家顾祖禹说,“北固山在镇江城北一里,下临长江,三面滨水,回岭陡绝,势最险固。晋蔡谟起楼其上,以贮军实,谢安复营葺之,即所谓北固楼,亦曰北固亭。大同十年,(梁)武帝改名北顾”。正是由这“北顾”一名,才引起了稼轩的联想,决定了这首词里的一些典故内容和其他艺术手法的运用。

上来先提孙仲谋(权),因为他建立吴国,始于丹徒置京口镇。然后提起刘寄奴——南朝宋武帝刘裕,刘氏自其高祖随东晋南渡,即居京口。再次,“元嘉草草”三句,就接到宋文帝(武帝之子刘义隆,年号元嘉)的事。南朝宋时,也正是常受北魏的侵逼,因此当北魏攻陷滑台后,王玄谟每陈北征之策,以致宋文帝说:“闻王玄谟陈说,使人有封狼居(胥)意!”封狼居胥山,是汉朝大将霍去病出征获胜而封山纪功的典故。可是后来王玄谟领兵北征时因刚愎自用,不纳众言,将士离怨,又营货利,多所尅剥,以此倍失人心,遂至大败,兵士“散亡略尽”,他自己亦几被其主将萧斌杀掉。这就是稼轩所谓“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的意思。宋文帝在元嘉八年(四三一)滑台失陷时曾作诗云:“逆虏乱疆场,边将婴寇仇。……惆怅惧迁逝,北顾涕交流!”稼轩这里用“北顾”,指此而又双关亭名,讽词见意。

然而,词人表面一片话都是在咏怀往古、凭吊南朝,实际他的目光所注却完全是当前的国事。稼轩始来京口之年,四月间宋边兵数入金境,六月诏诸军密为行军之计,已准备北伐,七月即以力主此计的韩侂胄为平章军国事(官职名),位在丞相之上,独揽军政大权。但韩侂胄的北伐动机更多是为他个人打算的。杀敌救国,是稼轩平生志愿,他绝不会反对,可是与金作战却要冷静估计,充分准备,而不是草率盲目、凭意气之勇而能就事的,因此他力陈“应变之计”,主张将此事委寄于才干足以胜任的元老重臣,只有这样才可操胜算。他自己一到镇江任,就派侦探深入敌地,调查其军事一切详情,一面赶制戎装,招募壮士,充分准备,以待大举。

稼轩此际而登上形胜高楼,凭轩北望,不禁又想到四十三年前少年英雄的往事,这就是他写下“望中犹记,灯火扬州路”的缘故。四十三年以来,无日不在渴望出师灭虏,此时虽已六十六岁高龄,焉能因老病而稍减其壮志豪情?这就又是他接着写下“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用意。廉颇是赵国名将,一生多遭谗废,及赵为秦欺,始思廉颇,遣人去探视他,看是否尚可为用。廉颇当使者之面,食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不老。而赵使受贿,诬廉颇以“与臣顷之三遗矢(屎)矣”,终不得召还。稼轩用此自比,巧妙地流露了自己一生的遭遇,表示了自己迄无改易的大志。

此词写后二年,即开禧三年(一二〇七),韩侂胄北伐的“事业”,果如稼轩所料,竟遭到同当年王玄谟一样的惨败,而韩侂胄的人头,也作为议和的条件交到了敌人面前!也正就是在这一年的秋天,六十八岁的伟大的爱国词人辛稼轩,满怀愤恨、大愿不酬、赍志而殁了!

综观本文所举的这三首追往叹今的词,虽然仅仅三首,也无异是稼轩一生志业的一个缩影。我们透过这三首词,可以看到,稼轩的情怀,从始至终,是和南宋的存亡,和对入侵金人作斗争的大事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他的词,抒写了他平生的报国志愿,洋溢着极为深厚的爱国热情。这种热情,使千百年下的读者仍然受到感动,受到激发、鼓舞和启迪。

【注】

稼轩说“英雄无觅孙仲谋处”,用意并不仅仅在于追溯京口的建置人,这要参看他同时所写的另一首“登京口北固亭有怀”的《南乡子》: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三国志》注说:“曹公出濡须,……(孙)权以水军围取,得三千馀人。……公见舟船器仗,军伍整肃,喟然叹曰:‘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儿子,若豚犬耳!’”稼轩正是借此慨叹南宋皇帝皆豚犬耳,安得有雄才大略如孙仲谋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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