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莎行
陈尧佐
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见新来燕。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烟暝来何晚?
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画梁时拂歌尘散。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簾卷。
欧公《破阵子》云:“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古人以为燕子春社来,秋社去,故称社燕。二社者,春社、秋社也;然在本篇,实以春社为主眼。社日燕来,乃是一年芳春的真正开始,谓之良辰,的实不虚。蘅皋芳甸,春色还人(杜句:“明年春色倍还人。”),烟景撩人,风光照眼。——此二社良辰之无限美好也。
然而,妙在下接对句:千家庭院。
问:此有何妙?答曰:不着此句,一片自然风物而已;着此一句,便见社也,燕也,良辰也,美景也,皆与人的生活息息相关。所谓天人之际,不在玄虚处,即此可参。有此“庭院”二字,立时生活气息盎然;再益“千家”二字,写出大地春回,无分远近,已仿佛东坡“浩荡”之感(坡句:“一看郊原浩荡春!”),而非一人一处之事矣。
“翩翩”一句点题。此篇实咏新燕之作。“凤凰”一句为伴为辅,衬托之法。“潇湘”一句,回溯蒹葭,背面傅粉法。是点题之后,笔致必须推宕,思路允待恢弘——不然即点题遂成“死”句矣。
暝,去声mìng,不得错读平声(如冥)。烟暝,犹言暮霭苍茫,或江天雾重也。
上阕一停,补出相思之切,相念之深。
下阕挽回本题,正面抒写。“乱入红楼,低飞绿岸”,八个字写尽燕子神情意态。乱者何?犹今言“随便”是也。盖红楼为闺秀之居,非可擅入,而独轻燕翩然,无烦禁钥。此“乱”字,下得极新极奇,也极大胆。若比“城上风光莺语乱”之“乱”字,又别是一番境界。又有秦郎(少游)“乱分春色到人家”之“乱”字,皆词人奇思妙手、化腐俗为新警之例,未易效颦也。
红楼,富家女之绣楼,唐人句中屡见,如王昌龄、如白居易、如李义山、如韦端己……;而在宋词中,此句洵为首例,值得大书特书,表而出之。
“画梁”一句,转出又一层意思,语似旧而意实新。何者?自字面观之,写赏心乐事,筵宴笙歌也,而骨子里则盛衰聚散,时世推迁之感怀,黯然可会。盖“歌尘”虽二字,实用善歌之音能使屋梁尘动,而忽着一“散”字,则隐隐以梁尘之纷落而喻盛会之不常也。细味此句,真令人遽兴“王谢堂前”之叹,是可惊而非可乐也。
纵笔至此,词意已尽——且看如何作结?乃代燕而自拟,其意若曰:燕本情深而义重,而非去住无常之辈可比;其所以年年社社,来觅旧巢,只缘红楼恩意,不下珠簾,留待绿岸飞归、柳花欲暝之剪剪乌衣,感激此情,而不忍忘旧也。
读词至此,曲终奏雅,恻然可思。燕乎人乎?笔乎心乎?吾不知其辨焉。
南宋咏燕名作,是史达祖《双双燕》一篇,脍炙人口。他写得自是细腻风流,名句间出;但人多不知其构想之源,实自陈公。看他第一句便是“过春社了”,其下写“簾幕”,写“尘冷”,写“贴地争飞”,写“红楼归晚”、“柳昏花暝”,铸语似新,而处处从陈公脱化而来,痕迹宛然可按。此其一。若取两作比并而观,则陈厚重而史清轻,虽未至于薄,已逊陈作之斤两多多矣。学词者往往竞尚新巧,而昧于厚薄醇醨之际,故辞意尖新,而味浅韵短,可悦初赏而不耐三复者,终非上乘。陈、史之分,或在是乎?
此词“新来燕”、“来何晚”、“为谁来”三用“来”字。虽宋初词笔高简,不计琐屑雕镂,毕竟小令中不宜多效。又疑千年传写,容有讹误,亦宜未可知也。
今试举吴文英、史达祖两家咏燕词,合看互参,亦赏音会意之一途,谈艺学文之多助也。
吴文英《双双燕》
小桃谢后,双双燕,飞来几家庭户。轻烟晓暝,湘水暮云遥度。簾外馀寒未卷,共斜入、红楼深处。相将占得雕梁,似约韶光留住。
堪举。翩翩翠羽。杨柳岸,泥香半和梅雨。落花风软,戏蹙乱红飞舞。多少呢喃意绪。尽日向、流莺分诉。还过短墙,谁会万千言语?
史达祖《双双燕》
过春社了,度簾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应是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讯。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栏独凭。
此二首,后者独享盛名,前者多见语及。盖轻巧之笔易识,喜者为多,而笔味之厚薄,知者稀也。至两家之暗承陈公,则更无人为之揭橥。侈言创新者,往往数典而忘祖,以为新者只是凭空而生,自天陡降,亦不学之过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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