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

温庭筠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照花前后镜-说温庭筠《菩萨蛮》

飞卿为晚唐诗人,而《菩萨蛮》十四首乃是词史上的一段丰碑,雍容绮绣,罕见同俦,影响后来,至为深远。盖曲子词本是民间俗唱与乐工俚曲,士大夫偶一拈弄,不过花间酒畔,信手消闲,不以正宗文学视之。至飞卿此等精撰,始有意与刻意为之,词之为体方得升格,文人精意,遂兼入填词,词与诗篇分庭抗礼,争华并秀。

本篇通体一气,精整无只字杂言,所写只是一件事,若为之拟一题目增入,便是“梳妆”二字。领会此二字,一切迎刃而解。而妆者,以眉为始;梳者,以鬓为主,故首句即写眉,次句即写鬓。

小山,眉妆之名目,晚唐五代,此样盛行,见于《海录碎事》,为“十眉”之一式。大约“眉山”一词,亦因此起。眉曰小山,也时时见于当时词中。如五代蜀秘书监毛熙震《女冠子》云:“修娥慢脸(脸,古义,专指眼部),不语檀心一点(檀心,眉间额妆,双关语),小山妆。”正指小山眉而言。又如同时孙光宪《酒泉子》云:“玉纤(手也)淡拂眉山小,镜中嗔共照。翠连娟,红缥缈,早妆时。”亦正写晨妆对镜画眉之情景。可知小山本谓淡扫蛾眉,实与韦庄《荷叶杯》所谓“一双愁黛远山眉”同义。

重,在诗词韵语中,往往读平声而义为去声,或者反是,全以音律上的得宜为定。此处声平而义去,方为识音。叠,相当于蹙眉之蹙字义,唐诗有“双蛾叠柳”之语,正此之谓。金,指唐时妇女眉际妆饰之“额黄”,故诗又有“八字宫眉捧额黄”之句,其良证也。

已将眉喻为山,再将鬓喻为云,再将腮喻为雪,是谓文心脉络。盖晨间闺中待起,其眉蹙锁,而鬓已散乱,其披拂之髮缕,掩于面际,故上则微掩眉端额黄,在隐现明灭之间;下则欲度腮香,——“度”实亦微掩之意。如此,山也,金也,云也,雪也,构为一幅春晓图画,十分别致。

上来两句所写,待起未起之情景也,故第三句紧接“懒起”。“起”字一逗,虽曰懒起,并非不起,是娇懒迟迟而起也。闺中晓起,必先梳妆,故“画娥眉”三字一点题,正承“小山”而来。“弄妆”再点题,而“梳洗”二字又正承鬓云腮雪而来。其双管并下,脉络最清。然而中间又着一“迟”字,远与“懒”相为呼应,近与“弄”字互为注解。“弄”字最奇,因而是一篇眼目。一“迟”字,多少层次,多少时光,多少心绪,多少神情,俱被此包尽矣。

梳妆虽迟,终究须有完毕之日,故过片重开,即写梳妆已罢,最后以两镜前后对映而审看梳妆是否合乎标准。其前镜,妆台奁内之座镜也;其后镜,手中所持之柄镜也,俗呼“把儿镜”。所以照者,为看两鬓簪花是否妥恰,而两镜之交,套景重叠,花光之与人面,亦交互重叠,至于无数层次!以十个字写此难状之妙景,尽得神理,实为奇绝之笔。

词笔至此,写梳妆题目已尽其能事了,后面又忽有两句,又不知为何而设。新帖,新鲜之“花样子”也,剪纸为之,贴于绸帛之上,以为刺绣之蓝本。盖言梳妆既妥,遂开始一日之女红:刺绣罗襦。而此新样花帖,偏偏是一双一双的鹧鸪图纹。闺中之人,见此图纹,不禁有所感触。

讲词至此,本已完毕。若有人必定诘问:所感所触,与全篇何涉?岂非赘疣,而成蛇足乎?答曰:假使不有所感所触,则开头之山眉深蹙,梦起迟妆者,又与下文何涉?飞卿词极工于组织联络,回互呼应,于此一例,足以见之。

【附说】

旧解多以小山为“屏”,其实未允。此由一不知全词脉络,误以首句与下文无内在联系;二不知“小山”为眉样专词,误以为此乃“小山屏”之简化。又不知“叠”乃眉蹙之义,遂将“重叠”解为重重叠叠。然“小山屏”者,译为今言,谓“小小的山样屏风”也,故山屏即“屏山”,为连词,而“小”为状词;“小”可省减,而“山屏”不可割裂而止用“山”字。既以“小山”为屏,又以“金明灭”为日光照映不定之状,不但“屏”、“日”全无着落,章法脉络亦不可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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