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鱼儿
辛弃疾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常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这是稼轩名作，选家们很少遗而不录的。但我早先却不怎么真喜欢它。曾自疑大约是由于年纪还轻，人生阅历太浅，体味不够之故。如今承认：这种词也确有他人不可及处，是大手笔。但我之并不从打内心深处喜欢它，依然如旧。那么，为何又来讲它赏它呢？也只因：要看稼轩的用笔，看那种不平、不缓、不弱、不塌的挺拔轩昂之气，这与吴梦窗，有貌异而神理却正相通的妙趣。学文习艺，总勿忘此一要领。
淳熙己亥，是六年（一一七九），那时稼轩已是四十岁，仍然浮沉下僚，难展怀抱——漕，是简称，实指他所任之官是一个“路”（略如元代以来所称之“省”）的转运副使，管运粮饷租赋的佐吏。此词标题，引人误会，大都以为是稼轩移官（有人考明，他十年中换了十二个地方），同僚饯行，因而发抒满腹的牢愁悲慨，忧国忧民，不满于当政的君主宰相……但如此解者总未解说那“文不对题”的奇怪现象：一不提惜别，二不提饯行——感谢同僚的厚意，三不提小山亭一字——只一味说些别的，“大发牢骚”！要知道，如此为文，在古时是很无礼了！最怪的是那题中“为赋”二字，试问为什么为谁而赋？一不言别，二不“理睬”设宴的东道主人，那又“为”了何人何事何物呢？
其实，并不难懂，宋代官员们的“置酒”，例有官妓——叫作“乐籍”的——在筵席上歌舞，那叫“侑酒”。稼轩此词，是“为”那时的离筵中一位他所熟悉的官妓而作，故曰“为赋”——为此侑酒人而作也。宋代做官的名家诗客词人，此等例举不胜举，即东坡居士，也“未能免俗”。
因此，通首词都是向那官妓讲话——或代她讲话的。这其间自然是不排除流露自家感触，但是绝不能误为是稼轩以女人自比。
本篇的上片写得最为奇突，最为出色——也最为沉痛悲哀。
“更能消”，犹言更禁得起，更容得。消，须也，不消，即无须。“白话”即是：再用得了闹几回坏天气，这一春便算完了！盖一番无情风雨，春已狼籍，更何待再加一番乎？此语已是可痛之至——其笔，自一开头即从千回百转后而落于纸上也！
其下，有一千古奇句，即“惜春常怕花开早”。此真多情种子的痴语亦痛语。世上常人莫不想早些花开，早些赏玩。但此位沦落风尘的侑酒人不然，她说，怕花开了，春也随即逝去，所以宁愿花晚晚地开，缓缓地放——此真珍惜芳春之极致，自古不曾有人道得出！
然而，一切徒然，经风历雨，转头春尽，老杜云：“一片飞花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落红成阵，情何以堪？”“无数”，正“万点”、“成阵”之谓也。
泪洒残红，痛惜之至，因欲劝春，且稍留驻——而春不答。可异可异。春其最无情乎？初则疑，继则怨之矣！
一个“怨”字，泄露天机。稼轩此作，所以被人解为“怨词”，自然也是有以致之的。
春无言而不答，寡情太甚——多情的还有谁呢？只有檐下的蛛网，情深意笃，只它整日地费工夫将飞絮沾住——想要留下这春之最后痕迹。殷勤，即深情厚意之义。
蛛丝的“力量”能有几多？它虽“尽日”而沾絮留春，又能留得几何？此事本身已极其脆弱“矛盾”之至了，更加上词人偏把蛛网与画檐写在一起，给人的感觉尤为奇特！盖画檐本佳丽之建筑也，蛛丝则荒凉、残废的标记也，此二者连写一处，异样难堪——甚至令人有啼笑皆非之感！此为稼轩有意调侃？还是当时实写真景？是在读者自会可也。
这上片写得真好！真是奇笔！
下片一连串的话，就是我不太喜欢的部分了。
那些话，说的只是：汉代曾有个陈皇后，失宠被废于长门宫，乃以黄金百斤求司马相如作了一篇赋，以期讽喻汉皇，挽回旧欢；而如今的“长门事”，大文豪的赋也打不动人心，无济于事了，脉脉之情竟无可诉处。——在此，讲解者遂多以为此皆词人自寓也，云云。我倒十分置疑：难道稼轩会如此以妾妇自居，而卑辞乞怜于“主上”乎？实在肉麻得可以。窃以为大英雄如辛公，必不肯为此口吻笔调。
此分明是指别人的语势。何以为证？其下紧接的是“君莫舞”、“君不见”也。此际在酒间而舞者谁耶？难道是同官王正之？辛公自己？都是笑话。此非为指席上乐妓而何哉？
是故接云，不必效燕瘦环肥，以姿容乞宠，而终归死不得所，徒留恨记。亦正不必因他人之妒己而忿忿不平也。
虽然，此亦开解之意而已。实际上，这一种有才遭嫉的大问题，可以说是中国历来难解的重大社会问题、道德问题、“国民性”问题。在女性世界固然如此，男子天地里又何尝有异？是以稼轩因感于乐妓之遭遇而借事寓怀，手挥目送，是相怜于牝牡骊黄之外，彼此有相视莫逆之心——如此解词则可，亦最贴切。如直谓稼轩以陈后、杨妃、赵妾而自比，说“蛾眉人妒”，说“莫舞”，说“尘土”（死于非命），……岂不文理难通，抑且真个令人浑身起栗了。
全篇的结穴、眼目、警句，又在哪里？有人单单认定那斜阳烟柳。当然那结尾实在是好。有目共赏，何待表扬？但大抵又忘了这“闲愁最苦”四个大字。
此四字，方是全篇精华总聚处！更要认取：一个“闲”字，反语益见悲切。又一个“苦”字，——此字真真苦极，直如黄连入口，难以下咽也。
学文之人，在这等地方了无体会，只知看看那平平庸庸的“串讲”，便昏昏而欲睡，稼轩之美安在？岂不糊涂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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