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迁莺

夏竦

霞散绮,月沉钩。簾卷未央楼。夜凉河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

瑶阶曙,金盘露。凤髓香和烟雾。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梁州。

夜凉河汉截天流-说夏竦《喜迁莺》

今人赏古人词,所取不同,眼光各别,原不必强求一致。我个人素来主张,词就是词,是按谱制词,是音乐文学,是演唱“节目”,离开这一条本根讲词,是不通的村学究见解,无助于浚发灵智,培灌文藻。所以要懂得赏音律美、节奏美、文采美、笔调美、笔力美——合之方为大手笔。我们中华汉字文学,从来注重的是这个,讲求的是这个,赞佩的是这个。舍此而言它,就必然是以洋文的框子来套自己了。

夏公这词的美,全在他的笔力健,音节美,锵铿顿挫,字字掷地有声——其声未必即皆金石,然迥异瓦缶。写绝大场面,用特短小令,笔酣墨饱,满耳宫商,而无一丝小家气、扭捏态。所谓大手笔,实于宋初词苑中仅见,而不以为足贵,可乎?

操“选政”的,一向不敢选,我还向他们建议过,无效。是眼光不同?是胆量不够?我还说之不清。然有一点似乎明白,大约就是:词是写皇帝的,写享乐的,这无意义,应当批倒的,又何选为?选了它,连选者也会同遭批倒矣!——多半就是这么回事。

写皇帝的就注定是坏作品?谁说过这条教义?杜子美的“九天宫阙开阊阖,万国衣冠拜冕旒”,难道就“反动”了不成?唐贤写了数不清的“宫词”,自然有寓讽谏的,代抒怨的,但是“玉楼天半起笙歌”、“水晶簾卷近秋河”、“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等等之类,也没听说毒素最浓,必须焚掉,而何所虑于夏公的这么一首小调呢?

我们赏它,学它——学它的大手笔,大文采,大气象,尽可为今后借鉴,不一定就等于要替皇帝“复辟”也。

闲言叙罢,话归本题。此词所写是新秋季节,虽馀暑犹存,而清爽乍起。当此良辰,宫中有何气象?人间难会。于是词人以其椽笔,勾勒规模,以记情景。起以暮,而结以晓,格局亦不落窠臼。

词自黄昏展笔,两句六字,勾出新秋晚景之神,曰霞如绮散,旋满晴空;月若钩沉,即现随隐。盖新月初弯,灿于西南天际,才数刻间,即坠于林屋之背,不复可窥。用一“散”字,一“沉”字,精神全出。(当然,“散”字是谢朓诗“馀霞散成绮”的承用,而于此不觉其陈旧,全在配搭矫健而轻俊。)

六字两句,音响已见铮铮。然皆自然景色也。看他如何归到宫中?妙在紧跟“簾卷未央楼”五字,只一句便挽向正题。曰大手笔,只向此等处体认,方可于文字海中得见慈航。而且,此五字之抑扬顿挫,复使其上之六字二句,加一倍嘹亮,加一倍谐美。字字斤两重,韵味厚。声美,韵美,境美,笔美——四者备而莫可以“形容词”赞之也。唾壶击碎,知音者方领其了不可及。

然而,看他词人笔力之雄健绝人——又紧跟上一句“夜凉河汉截天流”,真令人脱口叫绝,立身起舞!神乎笔矣,——亦神乎汉字音乐文学矣。

六朝谢庄《月赋》中一段珠玉奇文,曰:“于是斜汉左界,北陆南躔;白露暧空,素月流天。”每当清夜秋空,必见一道银河,斜亘于东,倍明于春夏之宵——是所谓银汉左界。界者,犹言隔断也;而词人用一“截”字,殊觉遒警过于昔贤。

此七字,具见宫中庭院之弘广,视界之超虚。

——而自黄昏霞月之散之沉,不觉已渐宵深矣。清宵愈深而河汉愈明,而恍然似觉其波流。河汉流乎?时光流乎?细细参之可也。

然后,乃总出一句“宫阙锁清秋”,点明商节,点明皇居,而上阕一结过片忽然换笔,瑶阶沐曦,金盘承露,遥与霞散月沉相对。然已逊其精整。下接“凤髓”六字,虽未必即成败笔,要亦难称后继,不无堆砌凑句之嫌,少风致之胜。观其笔力,似已垂垂强弩之末矣。

不料,词人毕竟不同凡响,乃于煞拍,出以再振之声容,重张之旗鼓!看他写道是:三千珠翠,簇拥銮舆,而于水殿风清之胜处,齐奏《梁州》之大曲。此一场面,何其弘伟!何其绮丽!

“按”者,约略相当于今之所谓演奏,然实包击赏而言,故意味不同。“梁州”者,即唐代著名的《凉州》曲,本是唐明皇时西北边关地方进上的新声大曲,王昌龄诗“胡部笙歌西殿头,梨园弟子和凉州”是也。有名的“旗亭赌唱”故事中王之涣的“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即是题为《凉州词》的名篇。最初原是以双管为主吹奏的宫调大曲,其后康昆仑翻为琵琶曲别调,到宋时流行的已有几个别调,而以“高调(高吕调)凉州”尤为有名。想来那已是一种发展为笙管与琵琶两系器乐与歌唱的大合奏组曲,音韵高爽悲壮。唐人的诗多写听《凉州》而引起乡思伤感的情绪,比如李益句:“鸿雁新从北地来,闻声一半却飞回。金河戍客肠应断,更在秋风百尺台!”白居易句:“楼上金风声渐紧,月中银字韵初调。促张弦柱吹高管,一曲凉州入泬寥。”可见这个管弦合奏的大曲,是秋季的声韵。词人则特写“水殿按梁州”,想见其音调声韵之美,更宜清秋碧水之间。

白傅《长恨歌》云“后宫佳丽三千人”,言其多也,词人用之。又王建宫词“玉楼天半起笙歌”、“水晶簾卷近秋河”,词人亦仿佛脱化之。不但此也,即“月沉钩”,亦隐约有李后主“月如钩”之痕迹,且一变“小院锁清秋”为“宫阙锁清秋”。无论声容气象、境界情怀,俱不相蒙矣。固知脱化是脱化,创造是创造,初不可混同而语也。

或言:三千珠翠,岂不为帝王享乐张目,写之有何价值?愚曰:君不见王摩诘乎,虽然也写出“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却也写过“銮舆迥出千门柳,阁道回看上苑花”。那李颀也写过“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在唐诗中也自成一类,难道都不算名句而须打倒?盖历史是历史,境界是境界,岂能千篇一律?读惯了“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的亡国之哀音,再读一点这种带有“开国气象”的宋初佳作,未必不是鉴赏领域中的开拓心眼之方,又何必总是春蚕自缚,戒律成堆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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