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头凤
陆游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湿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放翁南宋大家,以诗名,词并非他所擅场。诗篇极富,但也是瑕瑜互见,历代评者不无微词,致其不满之意,连《红楼梦》中黛玉与香菱论诗,也曾有所告诫,亦是一则佳话。愚以为放翁的韵语,真能沉痛深切、动人心腑的,当推这首《钗头凤》为首选,未易多有者也。
此词通篇凄婉异常,读之令人为他悲伤,为之不乐。其用笔不落平缓浅露的一般蹊径,斯为可贵。
放翁的一段悲剧故事,因南宋略晚的周草窗(密)的记述,世人方得知悉:他前妻唐氏因与婆婆关系不谐而见逐,改嫁别人。一次相遇于沈园——其夫妇同游,不便谈会,乃致酒食于放翁,以见情愫。放翁感而作此,以写难言之悲、无名之恨。
红酥,手之美也(按酥喻越女肌肤之洁白润细,今着“红”字,未详当时风习取义);黄縢,酒之佳也。只此略一点笔,下云宫墙绿柳,春色满城,似宕开,实锲紧;似写风光之美,实即伤情之境。换韵“东风”下遽出一“恶”字,顿觉天地变色,芳春愈美,伤情愈甚!此一入声韵,直贯“索”、“错”至上片歇拍,一片变徵(zhǐ)悲音,令人闻之酸鼻。
过片“旧”、“瘦”、“透”三韵,在他人他篇或可过得去,在此词中,未免减色——虽不敢说是败笔,也到底犯了平直浅露之病;尤其是“红湿鲛绡”等字,够不上真的文采,反成涂饰——外加的浮字眼破坏了内心的深感情——此即放翁之常病,而有些人却以为这方是“妙笔”。所以文格的高下,文心的得失,是个最不易言的事情。
北宋欧公《生查子》(或入朱淑真词集)中曾云:“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此词淡淡着笔,不作态,不弄姿,不涂饰,不雕镂——所以艺品甚高,传为千古名作。其理何在?吾人宜细参深味之。
此词四换韵,即分为四段落。过片第三韵段,如上所评,大是败阙,而一入第四韵段“桃花落”,立即秀笔重还,高境再显。夫“桃花落”三字,太平常了,太“一般化”了,如何反加赞美?君不见其下接云“闲池阁”三个奇字乎?桃花零落,宫柳徒作“伤心碧”矣;池阁盖即不期相遇之亭台,致意通心之境地;及游人散尽,车尘去远,则止见此池阁“空闲”,一片伤心处所,殆不可堪!
是以着此一“闲”字,其力千钧,正与上片“恶”字同为全篇两个眼目。读古人佳构,而不知向此等处细心体会,必致追求“红湿鲛绡透”,以为最“好”,——此自然一定之理也。
山盟固自未渝,而锦书何由便达?“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是以欲托音书,只是空想妄思,旋即清醒。于是终以“莫!莫!”结之。错已铸成,此生难再,难有可以挽还之丝毫希望,而只可寸心隐忍,抱此大恨以自警,曰:莫!莫!
错,非我自身之过也,而自身无以赎其错。莫,则自身可以进退行止之计量也,然明知其万万不可,亦万万无济,却毕竟怀此一念而不自悔改。故词人之心境堪悲,而其笔致亦足以感人。我谓之凄婉异常,盖千回百转以后之笔墨也。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与此合看,君意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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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满城春色宫墙柳-说陆游《钗头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