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洞庭赠张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与诸子登岘山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岁暮归南山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孟浩然,襄阳(今湖北襄樊)人,生于载初元年(公元六八九年),卒于开元二十八年(公元七四○年),比王维年长十岁。王维官运亨通,做了安禄山的伪官,还能获得赦免,继续在朝。孟浩然一辈子没有成进士,更没有一官半职。早年隐居家乡鹿门山,苦吟,有诗名。四十岁才到长安,结识了许多达官名士,诗名大噪,遂与王维并称。但两人穷达不同,孟浩然始终是个襄阳布衣。
王、孟齐名,由于他们的诗格很相近,都以清淡闲逸为主。在他们的影响下,有储光羲、刘慎虚、王湾、常建等后起之秀,都以同样的诗格形成为开元、天宝时期五言诗的特征。
孟浩然死后五年,王士源搜集他的遗诗编成四卷,序文中说共二百十八首。这本诗集传到现在,却有二百五十七首,恐怕已被后世人加入一些可疑的诗篇了。今本孟浩然诗集中有五言律诗一百二十四首,五言古诗六十二首,可知他平生作诗以五律为主。因此,我们也选讲他的五言律诗。
第一首开头一联直叙八月中的洞庭湖,水涨湖平。涵虚,是涵泳于虚空;混太清,是混合于天空。“虚”与“太清”,都是指天而言。涵虚,实在就是混太清,句意只是说水天一色。第二联描写此时湖上的景色。水气从湖面上蒸发出来,波浪冲激着岳阳城。云梦泽是洞庭湖的古名。这一联是孟浩然的名句,十个字表现了洞庭湖的空阔浩瀚。历代诗人歌咏洞庭湖,都没有能创造更好的句子。第三、四联忽然转了方向,说自己想渡过湖,而没有船可用,在圣明的时代,徒然闲住着,觉得很可耻。因此,坐在湖边看人家钓鱼,空有羡慕鱼儿上钩的心情。
这首诗在许多选本中,题目都是《临洞庭》,这样就无从了解下半首诗的意义。《初白庵诗评》云:“后半首全无魄力,第六句尤不着题。”也由于他没有见到全题。此诗的原来题目是《临洞庭赠张丞相》。张丞相是张九龄,开元二十四年(公元七三六年)从尚书右丞相降官为荆州都督府长史。孟浩然集中有好些陪张丞相游荆州名胜的诗,此诗即其中之一。上半首是写洞庭湖,下半首却是赠张丞相的话。第五句的“济”字是一个关键性的字。济字的本义是渡河越水,引伸而有工作或事业成功的用法。孟浩然说“欲济无舟楫”,表面上仍是在说洞庭湖。隐藏的意义却是说:我要获得一官半职,可是没有人帮助我。他希望得到张九龄的荐举、提拔,好比给他一条船,使他能渡过大湖。他看见张九龄提拔过许多人,犹如钓上了许多鱼,他的心情就是羡慕这些鱼的被钓上去。
孟浩然一生不得志,后世称赞他是一位敝屣功名富贵的隐士。其实他也很希望成进士,由吏部选派一个官职给他。只是他胸怀高洁,不屑作不择手段的钻营。没有机会,也不介意。宁可游山玩水,饮酒赋诗。要说他绝对不求名利,恐怕未必。他和官位较高的人,一起游玩宴饮,诗的末尾常常流露出一些要求荐举之意,例如《陪卢明府泛舟回岘山作》末句云:“犹怜不调者,白首未登科。”《与白明府游江》末句云:“谁识躬耕者,年年梁甫吟。”《姚开府山池》末句云:“今日龙门下,谁知文举才。”即使在描写农民生活的诗中,结尾还说:“乡曲无知己,朝端乏亲故。谁能为扬雄,一荐《甘泉赋》。”这些诗句,还比较含蓄,因为“明府”只不过一个县令,官还不大。赠张丞相的诗,就把求荐之情表现得很急切了。不过,我这样讲,并不是说孟浩然不配称为隐士。他还是隐士。唐代知识分子由进士及第而从政,叫做入仕。落第回家,终生不得官职,叫做归隐。唐代所谓隐士,仅仅意味着此人没有功名,不像宋以后的隐士,根本不参加考试,不求功名,甚至韬光养晦,甘心使自己默默无闻,老死无人知道。
写景而兼赠人的诗,一种是赠别,为送人远行而作诗。以写景开始,结尾寓送行之意。另一种便是求荐,动机本来是写景,但借题发挥,转到求荐的意思。如何转法?这就要看作者的艺术手法了。孟浩然此诗的第五句,是转得很高明的。
初唐时期的诗人,多半是高官、贵族、豪富。他们没有乞怜求荐的需要,所以当时还没有以求荐结束的写景诗。盛唐以后,诗人多半是寒士,总盼望有一位达官贵人提挈一下,于是求荐的诗就多起来。连杜甫、韩愈这样的大诗人,也曾作过这样的诗。
第二首《与诸子登岘山》,是游岘山而作的诗。“诸子”是“诸君子”的省略,意思是“几个朋友”,不可解作“几个儿子”。岘山在襄阳城外汉水上,是一处与羊祜有关的古迹。必须先了解羊祜的故事,才能了解这首诗。
羊祜是晋朝人,做襄阳太守的时候,常到岘山上与同僚饮酒游玩。一天,他感慨地对朋友们说:“自古以来,就有这个山;自古以来,有过许多贤人名士在这里游玩,可是这些人都默默无闻地消逝了,真使人悲伤。如果我死了之后,魂魄也将留恋这个山呢。”后来,羊祜果然死在襄阳,百姓追悼他,在岘山上为他立了一块碑。其后,来读这块碑文的人,都欷歔感慨,不觉下泪。因此,人们就把这块碑称为堕泪碑。
孟浩然这首诗的前四句,就是概括羊祜的话。“人事”,人物及其事迹,是有新陈代谢的。一代的人去了,一代的人接上了,这就成为古今。岘山山水至今依然是名胜,却轮到我们这一代人来游玩。第三联写眼前所见景色:冬季水落,鱼梁中水浅了,在山上看,云梦泽因水浅而觉得深了。这个“深”字,不是说水深,而是形容从山顶到湖面的距离深远。这里用“梦泽”,只是表示江水、湖水,并不实指洞庭湖。在唐代,襄阳已看不到洞庭湖了。鱼梁是在江水中竖竹积石,做成一道堰,用以捕鱼。利用这道堰,作为一个渡口,就称为鱼梁渡。孟浩然的《夜归鹿门歌》有句云:“鱼梁渡头争渡喧。”即指此处。这两句诗写的是一种萧条荒落的情调,用来陪衬上下文。接下去说:羊祜的碑至今还在,使我读了碑文,也为之感伤得掉泪。这首诗的主题思想,当然是感生命之短促,精神状态很空虚、消沉,大约是诗人在极不得意的时候所作。陈子昂有一首古诗,和孟浩然这首诗是同一种情调: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第三首《岁暮归南山》,是因为在长安没有出路,到了年底,回终南山去住一时,乃作此诗。北阙是皇宫的北门。汉代的制度,人民要向皇帝有建议或申诉,可以把文件送到皇宫北门去,那里有人收纳。“休”字在唐诗里有两种用法:(一)不要,等于“莫”字或“勿”字;(二)罢休,停止。这里是用第二义,意思是说:不用再向北阙去上书了,还是回到终南山简陋的屋子里去居住一时,归字是倒装用,本该作“归南山敝庐”。第二联说:上书无效,可见是自己才学不够,为贤明的皇帝所弃;自身又多病,连老朋友都很少来往。第三联写迟暮之感,头上渐生白发,正在催我入老境。“青阳”即“青春”,这里是泛指时序,已逼近年终了。因此有满怀愁绪,不能入睡,只看着空虚的夜窗上,照着松林间的月光。
关于这首诗,《唐才子传》记载了一个故事。有一天,王维在宫中办公,私下把孟浩然请进去闲谈。忽然玄宗皇帝来了,两人大惊,孟浩然赶紧躲在榻下。王维不敢隐瞒,只好直言请罪。皇帝听说是孟浩然,就说:“这位诗人,我已听人讲起过,还没有见到。”当下就叫孟浩然出来,并问他:“带了新诗来没有?”孟浩然回说没有。皇帝就要他念几首新作品,孟浩然就念了“北阙休上书”这一首。皇帝听了很不高兴,说:“你自己不要做官,怎么诬蔑我,说我弃你呢?”于是命他仍回终南山去。
《唐诗纪事》里也有这个故事,稍稍不同。由于丞相张说的推荐,玄宗皇帝召见孟浩然。孟浩然念了这首诗,因而忤旨放归。当时皇帝还说:“你为什么不念‘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呢?”这个故事,显然是后世人编造出来的。《临洞庭》一诗求荐之情非常诚恳,容易得人同情;所以编造故事的人断定这个张丞相是张说,并且确定举荐了孟浩然。《归南山》一诗既消沉,而且有怨愤之情,把自己的穷途潦倒归咎于“明主”,做皇帝的当然听不进去。这个故事虽非事实,但可以从此知道,这两首诗,由于表现方法的不同,而所得的效果也很不同。编《唐诗别裁》的沈德潜在这首诗下批道:“时不诵《临洞庭》而诵《归南山》,命实为之,浩然亦有不能自主者耶?”可知沈德潜只看到《唐才子传》的记载,而没有见到《唐诗纪事》。
施蛰存一九七八年四月二十日
【增记】
今日偶阅《临洞庭》诗诸家旧注,发现有对此诗理解大不同者,增记于此,以备参考。
唐汝询《唐诗解》在末句下注引《汉书·董仲舒传》云:“古人有言曰:‘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这样一注,把“羡鱼”两字的意义弄复杂了。他又把“欲济无舟楫”讲作孟浩然欲求仕而自知无才。因此,他解此诗道:“此临湖而兴求仕之思,复量其才而不欲进也。……见钓者得鱼,不无欣慕意,然结网未遑,则亦徒然兴羡耳。盖襄阳本不欲仕,乃临湖而有此叹,岂抱道之情,犹未战胜耶?”
唐汝询首先肯定孟浩然不是要求仕的人,而此诗明显地有羡慕别人得仕之情,因而说他好像还不能安贫抱道,思想上未能战胜利禄的引诱。
这样讲,已经弄错了孟浩然的思想情况。可是还有一个著《而庵说唐诗》的徐增出来把唐汝询大骂一通,而且是站在比唐汝询更不理解这首诗的立场上批斥唐汝询的。现在先看徐而庵对“欲济无舟楫”一句的注释:“‘无舟楫’,言无用我为舟楫者。《书经》云:‘若济巨川,用汝为舟楫。’”孟浩然这句诗并没有用典故,“舟楫”两字亦不必有根据。“要过湖,可惜没有船。”这句话,谁都能说,不必一定要读过《书经》。可是现在引用《书经》此句,就把“舟楫”与“用汝”连结起来,把孟浩然此句讲作“要过湖,没有人用我作船”,怎么能讲得通?
接下去,徐而庵说:“垂钓者,喻出仕之人也。垂钓则可得鱼,然不如网之稳。徒有羡鱼之情,见出仕者不能大有所济,亦犹垂钓者之未必得鱼,徒羡鱼耳。此句当在垂钓者身上说。唐仲言谓浩然‘抱道之情,犹未战胜’,真无目人语。襄阳本不欲仕,何羡鱼之有哉?看诗须细细循作者之思路,方有所得。若泛然论去,所谓有意无意之间,不必求甚解,于诗究为门外汉而已。”
这位而庵先生一口咬定孟浩然是不要做官的人。他没有通读《孟浩然诗集》,不知道孟浩然有过许多求仕、求汲引的诗句。因此,根据他的注解,此诗后半首的意义便成为:“这个世界,没有人用我为船,因此就无人济世。在这个圣明之世,我却贫贱闲居,深感羞耻。我看那些已做了官的人(垂钓者),也未必能有所作为。因为钓鱼终不如下网,所得的成果不大。”
唐汝询是从小就双目失明的人。徐而庵评他的注解为“真无目人语”,可谓刻毒。而他自己讲这首诗,比唐汝询更为不通,又何尝不是“瞎说”?唐、徐两家都不知道此诗题下还有“上张丞相”四字,也都没有从孟浩然全部诗集中去“细循作者之思路”,仅仅就这四句诗中去穿凿典故,曲解诗意。至少,对这首诗的理解,他们两位都不免是“门外汉”。
施蛰存一九八○年七月十一日增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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