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翃,字君平,南阳人,天宝十三载(公元七二五年)进士。在淄青节度使侯希逸幕府中为从事,罢职后闲居十年。以后在永平军节度使李勉幕府中,郁郁不得意。但诗名日著,为“大历十才子”之一。德宗即位后,知制诰缺人,中书省提名两次,德宗都不批准。只好请旨,应该让谁做这个官。德宗批道:“与韩翃。”当时另有一个江淮刺史韩翃,中书省不知德宗的意思是要哪一个,便把两个韩翃的名单一起进呈。德宗便批道:“‘春城无处不飞花’韩翃。”于是就任命诗人韩翃为驾部郎中知制诰,以后又升任中书舍人。大历十才子中,官位以韩翃为最高,而他之所以能做到中书舍人,却由于他的诗获得皇帝的欣赏。
高仲武《中兴间气集》评韩翃的诗:“兴致繁富,一篇一咏,朝士珍之。”又说:“比兴深于刘长卿,筋节成于皇甫冉。”这是说韩翃的诗意较为深隐,风格较为矫健。韩翃诗今有五卷,总的看来,这个评语也还合适。具体地说,韩翃的五、七言律诗,中间二联佳句很多,确在刘长卿之上。但现在我们只选讲他三首七言绝句。
寒食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此诗就是德宗皇帝欣赏之作,大约当时万口传诵,连皇帝也记住了。要了解这首诗,必须先了解古代的寒食节,而寒食节又与古人用火的生活情况有关。每年从冬至节后一百零四日,就开始寒食节。寒食节一共三日,过了寒食节,就是清明节。从寒食节第一天起,到清明节后三日,共七日,在唐朝是假期。这几天里,无论官民,都举行郊游宴会娱乐,故唐诗中提到寒食、清明的很多。寒食节三日是禁火的日子,在这三日中不准用火,饮食都是前几天准备好的熟食。因为这三日中吃的都是冷餐,故名寒食节。关中人又名为熟食节。因为禁止烟火,故又名禁烟节。
古代没有火柴,人民取火很不容易,最原始的方法是钻木取火。春天钻榆、柳,夏天钻枣、杏、桑、柘,秋天钻柞、楢,冬天钻槐、檀。一直到唐宋,都是如此。用铁刀、艾绒,击石取火,方便得多,但这是宋元以后的事,恐怕是从西域传来的方法。因为取火不易,一般人家每天都留火种。留火种的方法是把烧红的木炭或炭结埋在草灰里,便可以随时用纸拈(江南人称纸煤头)点火。这个火种,继续不断地保持一年,到寒食节,便完全熄灭不用,因为人们认为这个火种已失去了热量,称之为旧火,或曰宿火。到清明节,再钻木取火,称为改火,这火就是新火。为什么寒食节要延长到三日?为什么不在第二日就取新火呢?这是为了便于检查人民是否遵守法令,连续三日不见炊烟,才可以知道这人家确是熄灭了旧火。这种风俗由来已古,据说在商周时代已有这样的法令。周朝有一个官职,名曰司爟氏,是主持火禁的官,与主持水利的官同样重要。但传到后世,不知其来源,山西人就以为是纪念介之推的节日。
寒食、清明,在唐朝是个大节日。清明日,宫中宴请百官,吃的还是冷餐。到傍晚,宴会散了,就取当日钻得的新火,燃点蜡烛,赐给贵戚近臣,这叫作“赐新火”。这个制度,到北宋时还沿用着。南宋以后,用燧石敲火,已很普遍,就淘汰了禁烟改火的风俗习惯。因而后世人都不很懂得了。
韩翃这首诗,应当从第二句讲起。在寒食节,东风把御苑中的杨柳吹得歪歪斜斜,使得城中到处都飞舞着杨花。为什么说这个“花”字是指“杨花”?理由是:(一)第二句有“柳”字,可知是杨柳的花,这两句才有关系。第二句是因,第一句是果。(二)唐诗中用“飞花”,多半是指杨花。或用“飞絮”,是指柳絮,柳絮即是杨花。如果指别种花朵,一般都用“落花”。如果一定要用“飞”字,下面都避免“花”字,而改用“飞英”之类的字。(三)贾岛有诗云:“晴风吹柳絮,新火起厨烟。”(残句,见《艺文类聚》)陈与义诗云:“飞絮春犹冷,离家食更寒。”(《道中寒食》)胡仔诗云:“飞絮落花春向晚,疾风甚雨暮生寒。”(见《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四)可见唐宋诗人咏寒食、清明的诗,经常提到满天飞舞的杨花。
还有一个问题:杨柳到处都有,为什么要专提“御柳”,难道城中飞舞的都是宫苑里的杨花吗?对这个疑问,可以有两个解释:(一)唐朝宫中杨柳最多,唐代诗人关于宫廷的诗,往往写到杨柳。贾至《早朝》诗云:“千条弱柳垂青琐。”岑参的和诗也说:“柳拂旌旗露未乾。”杜甫《晚出左掖》诗有云:“退朝花底散,归院柳边迷。”都可以为证。(二)“用御柳”,就可以和第三句的“汉宫”互相照应,使这首诗的前半首和后半首有密切的关系。
第三句的“日暮”,是指寒食节第三日的傍晚。寒食节总在三月初。开元七年颁布的历日,以三月九日为寒食节。那么,清明应该是三月十二日。“汉宫”就是“唐宫”,当日下午,内侍们把用新火点燃的蜡烛分送给贵戚大臣,所以人们见到一路轻烟分散到“五侯”的家里。
“五侯”有三个出处,其一是西汉成帝河平二月六日,封王皇后的五个兄弟王谭等为列侯,当时称为“五侯”,权势极盛。其二是东汉桓帝时,大将军梁冀擅权,他的儿子和叔父等五人都封为列侯,当时称为“梁氏五侯”。其三是梁冀失败后,诛灭梁冀的宦官单超等五人都封为列侯,后世亦称为“五侯”。在诗歌中用“五侯”这个典故,一般都是指最烜赫的贵族,或者是皇亲国戚,或者是皇帝最宠爱的官员。唐汝询讲这首诗,以为是讽刺肃宗、代宗时得宠弄权的宦官。吴昌祺以为作者是用王氏五侯,代表贵戚。沈德潜以为无论指哪一个“五侯”,总之是指“贵近臣”。这三种讲法,沈德潜的讲法当然是较为灵活,无可非议。如果要在唐、吴两家的讲法中有所取舍,那就要考查韩翃这首诗作于什么年代。要是作于天宝年间,可以认为这是指杨贵妃一家人。贵妃的三个姐姐都封国夫人,两个堂兄国忠和铦都为大官,当时称为“五家”。要是作于大历年间,就可以认为是指擅权的宦官了。现在,我们既无法考定这首诗的写作年代,只得用沈德潜的解释。
唐汝询有一个评语:“时方禁烟,乃宫中传烛以分火,则先及五侯之家,为近君而多宠也。”(《唐诗解》)他以为寒食节还在禁烟,而宫中已传烛分火,可见这是五侯家享有的特权。他还引用元稹的诗句“特敕宫中许燃烛”为例证。吴昌祺则批道“清明赐火,则寒食之暮,为时近矣。”(《删订唐诗解》)这是他对唐氏提出的异议。他以为在寒食节末一天的傍晚,已经可以钻取新火,所以这并不是什么特权。这里就有了一个疑问:取新火是不是必须在清明日?在清明日前一天的傍晚,是不是已经允许钻取新火?这个问题,宋人葛立方早已在《韵语阳秋》中提出了:“按《辇下岁时记》云:“长安每岁清明,内园官小儿于殿前钻火,先得上进者,赐绢三匹,金碗一口。”这是明说宫中也是在清明日由管理御花园的官员的孩子在殿前树上钻火的。
杜甫《清明》诗云:“朝来断火起新烟。”又云:“家人钻火用青枫。”可知杜甫家是在清明日早晨在枫树上钻取新火的。戴叔伦《清明日》诗云:“晓厨新变火,轻柳暗飞霜。”王建《寒食》诗云:“田舍清明日,家家出火迟。”韦庄《长安清明》诗云:“内官初赐清明火,上相闲分白打钱。”从这些唐人诗句来看,可知都是在清明日早晨才开始用新火。张籍有一首《寒食内宴》诗,记寒食日宫中宴会,其情况是上午入宫,中午宴会。饮食的时候,殿前有打马球的游戏。宴会之后,还有杂技表演,到傍晚才散出。诗中有一句云:“廊下御厨分冷食。”可知当时筵席上所供都是冷食。寒食赐宴是唐代宫中的老规矩,一般是每年都举行的,可以说是一年一度的冷餐会。
但是,赐火与用火恐怕不同。用新火必须从清明日早晨开始,赐火则可以在前一日傍晚。韩愈有一首《寒食直归遇雨》诗,有句云:“惟时新赐火,向曙著朝衣。”这是记他在寒食日从宫中值班回家,被雨淋湿了衣服,幸而刚才得到赐火,可以把衣服烘干,在天明时仍可穿了去上朝。这个“曙”字,显然指清明日的黎明。由此可见,赐火是在清明日的前夕,即寒食节末一天的傍晚。
宋代沿用了唐代赐火的制度,据《迂叟诗话》说,能够获得赐火的只有“辅臣、戚里、帅臣、节察、三司使、知开封府、枢密直学士、中使”。这些高官贵族,除了新火之外,还有其他赏赐。王禹偁《清明》诗云:“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更可知非但赐火在前一天,即民间乞火,也在前一天傍晚。唐代情况想必亦是如此。可知“轻烟散入五侯家”,并不是五侯的特权。吴昌祺的批注,大概是正确的。
赠李翼
王孙别舍拥朱轮,不羡空名乐此身。
门外碧潭春洗马,楼前红烛夜迎人。
这首七绝是赠李翼的。这个李翼,不知何许人。作者称他为“王孙”,可知是皇族。“别舍”就是别墅。这位王孙不住在府第中,常住在别墅里,而这个别墅门前经常簇拥着许多达官贵人乘坐的车子。这第一句七个字已勾勒出李翼是一个纨绔公子了。第二句恭维他的奢侈淫佚的生活,说他是为了“不羡空名”,而使此身得到享乐。这样一说,显得他的追求享乐是很高尚的了。第三、四句描写这位贵族公子的奢侈生活。只允许用十四个字,要概括一位贵族公子的奢侈生活,并不容易,你看作者如何处理?他选择了两个特征:在这别舍的大门外,绿水潭中,驭夫都在洗刷马匹,可知他们的主人还在里面饮酒作乐,一时还不会回家。别舍里的楼前,还点着红烛迎接客人,可知虽在夜晚,还有宾客来参加宴饮。这两句诗说明了一个情况:朝朝取乐,夜夜追欢。
这一联是韩翃的名句,取材极好,对仗工整,能从侧面表现出富贵气象,与李翼的身份配合。北宋词人晏道曾偷取这两句写入他的《浣溪沙》词:“户外绿杨春系马,床前红烛夜呼卢。”但“系马”的意境就不如“洗马”的深了。
这首诗有一个缺点。第三、四句用平列的句法都是赋,因此全诗只有起、承,而无转、合。它好像只是半首七律,还该有下文,然而作者却截住了,不说下去,显得诗意没有结束。所有的选本中都不选这首诗,恐怕是这个缘故。
送客贬五溪
南过猿声一逐臣,回看秋草泪沾巾。
寒天暮雨空山里,几处蛮家是主人。
这首《送客贬五溪》倒是许多选本都收入的。客,不知何人,总不是他的亲戚朋友,故不必举出姓名及关系,只用一个“客”字。这是一种应酬作品,有人因贬官而到湘西去,作者因偶然的机会遇见了,就写一首诗赠行。作者和这个“客”既无交情,也无密切的关系,自然没有什么离情别绪可说,所以这首诗完全用描写的手法。
第一句的散文结构是:一个被放逐之臣,从猿啼声中一路南去。“逐臣”是主语,“过”是动词。“猿声”是宾语的精简,概括了李白的两句诗:“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李白过的是巴东三峡,这个“客”过的是湘西五溪。有人说,诗句不讲语法,这是错的。诗句也有一定的语法,不过它和散文不同,为了平仄、对仗或押韵的方便,它的语法结构可以有极大程度的变易,甚至往往连动词也省掉。读诗的人,仍然应该从语法观点去推求作者的造句艺术。
第二句“回看”二字是照应上句的“过”字,这个被降谪的官员愈走愈远,深入五溪苗家所住的区域,就不免常常回头看看来路。而来路上只是一片秋草,早已望不到家乡,于是不禁泪落沾巾。下面两句说,这一段旅程尽是在寒天、暮雨和不见人迹的空山中。夜晚了,总是在苗家歇宿。“蛮”是古代汉人对少数民族的称呼。当时少数民族所住的地区,都是荒野的山区,故有“蛮荒”之称。作者设想这个“客”深入蛮荒,以蛮家为逆旅主人,是最不幸的遭遇。湘西的秋雨是整天整夜连绵不绝的,为什么作者偏说是暮雨呢?这是为了与下句挂钩,引出此“客”在暮雨中向苗家借宿的诗意。吴山民评此诗曰:“一诗酸楚,为‘蛮’、‘主’二字挑出。”即以为此诗末句写出了贬官的酸楚之情。这是古代汉族人对少数民族的思想感情,今天我们读此诗,就不会和古人有同感了。住在兄弟民族的家里,有什么可酸楚的呢?
韩翃所作七言绝句不多,但大多是佳作。明代胡应麟最称赏韩翃的七绝,他在《诗薮》内篇中举出“青楼不闭葳蕤锁,绿水回通宛转桥”、“玉勒乍回初喷沫,金鞭欲下不成嘶”、“急管昼催平乐酒,春衣夜宿杜陵花”、“晓月暂飞千树里,秋河隔在数峰西”等五六联,以为是“全首高华明秀,而古意内含,非初非盛,直是梁陈妙语,行以唐调耳”。他又举出“柴门流水依然在,一路寒山万木中”、“寒天暮雨空山里,几处蛮家是主人”这两联,以为“自是钱、刘格,虽众所共称,非其至也”。这一段评论,反映出胡应麟所喜爱的是秾丽的句子,骨子里仍是梁陈宫体,风格却是唐诗。这种诗句之所以“非初非盛”,因为初唐则还没有唐调,盛唐则已排除宫体。而在中唐诗人,渐渐地又在唐调中纳入宫体诗的题材,成为一种秾艳的律诗。这个倾向,发展到晚唐的李商隐、温飞卿而达到了极度。至于“柴门流水”、“寒天暮雨”这样的句子,还是清淡一派,属于钱起、郎士元的家数,而且还不是其中最好的,所以胡应麟似乎不很喜欢。
施蛰存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相关阅读
文章标题:韩翃《七言绝句三首》赏析-唐诗百话
链接地址:http://www.978588.com/mingju/18425.html
上一篇:钱起《湘灵鼓瑟》赏析-唐诗百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