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
愁颜与衰鬓,明日又逢春。
诗人作诗,如果是思想感情的自然发泄,总是先有诗,然后有题目,题目是全诗内容的概括。这首诗的题目是《除夜宿石头驿》,可知诗的内容主要是“除夜”和“夜宿”。夜宿的地点是“石头驿”,可知是在旅途中夜宿。
第一联“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就写明了一个孤独的旅客夜宿在旅馆中。接着用第二联“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补充说明这个“夜”是“除夜”,这个“人”是离家很远的人。
第三联就转到这个“人”,独宿在旅馆中,又是在大年夜,他的思想感情怎样呢?“寥落悲前事”是说过去的一切事情,也就是种种生活遭遇,都是非常寂寞,非常失意,只会引起悲感。“支离笑此身”是说现在这个漂泊天涯的躯体,又如此之支离可笑。上句回想过去,没有得意事可供现在愉快地回忆;下句是自怜,现在已没有壮健的躯体能忍受流浪的生活。
第四句紧紧地承接上句。“愁颜与衰鬓”就是“此身”的“支离”形状。这样一个既忧愁又衰老的旅客,独宿在旅馆里,明日又将逢到春天,真不知今后的命运如何。“明日又逢春”这一句,有两个意义:第一,它的作用是点明题目,结束全诗。今晚是除夕,明天是新年初一,春季的第一天。写的是明日,意义却在今夕。第二,作者用了一个“又”字,有点出人意外。仔细玩味其意义,可以体会到作者的思想基础是对于“逢春”并没有多大乐观的希望。年年逢春,年年仍然在漂泊中,而到了明天,又是一年的春天了。这一句底下,作者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出来,让读者去体会。这就是所谓“馀味”。
宋代诗人姜夔在他的《白石道人诗说》中曾谈到诗语以有含蓄为贵,他说:
诗贵含蓄。东坡云:“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山谷尤谨于此,清庙之瑟,一唱三叹,远矣哉。后之学诗者,可不务乎?若句中无馀字,篇中无长语,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馀味,篇中有馀意,善之善者也。
可知最好的诗,必须做到句有馀味,篇有馀意,总起来说,就是不可把话说尽,要留有让读者思考的馀地。作诗者固然要达到这样一种艺术高度,读诗者也需要具备一种探索馀味、馀意的高度欣赏力。
这首诗,一向被认为是唐人五律中的著名作品。其所以著名,完全是由于颔联“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历代以来,到年三十还住宿在旅馆里的人,总会感伤地朗诵这两句,以为诗人已代他形象地说出了寥落支离的情绪。因此,这两句诗成为唐诗中的名句。但是,这两句诗并不是戴叔伦的创作成果,而是他偷得来的。早在二百年前,梁武帝萧衍有一首《冬歌》:
一年漏将尽,万里人未归。
君志固有在,妾躯乃无依。
王维《送丘为下第归江东》诗曰:“五湖三亩宅,万里一归人。”这就是戴叔伦的赃证。梁武帝写的是一个妇女在除夕怀念她出门在外的丈夫。戴叔伦改了一个字,换了两句的结构,强调了“夜”和“人”,放在他这首诗中,就成为警句。
偷用古人现成句子,在文艺创作上并不是禁律,向来是允许偷的。一字不改的偷,也可以,只要运用得好。改换几个字,更不算“罪行”了。但是,与戴叔伦同时,有一个能作诗的和尚,法名皎然,写了一本书,叫做《诗式》。这是一部研究作诗方法的书,也算是唐代诗学理论书。他谈到诗有三种偷法:一曰偷语,就是偷取前人的句子。二曰偷意,是偷用前人的意境。三曰偷势,是偷袭前人的风格气势。他以为偷势者才巧意精,可以原宥,偷意就情不可原了,而偷语则是公行劫掠,最为钝贼,必须判罪。按照他的意见,戴叔伦作这两句诗是钝贼行为,完全要被否定的。
读唐诗的人,未必都知道诗人也能作贼。戴叔伦这两句诗,一般读者也不知道他偷用梁武帝的成句,只是就诗论诗,公认这两句写得很深刻,极能引起同情。于是,在梁武帝诗里默默无闻的句子,忽然在戴叔伦诗里发出光辉,这是点铁成金的技巧。这样偷法,恐怕不能说是“钝贼”。
但是肯定这两句诗为警句的评论家,也还有不同的看法。吴山民批道:“翻古却健。”(《唐诗正声评》)意思是说,虽然翻用古人成句,却翻得很矫健。而吴昌祺的批语却说:“句警则不免于诞,犹胜‘舍弟江南没’二句也。”(《删订唐诗解》)他承认这一联是警句,但以为情事虚诞。宋人笔记中曾记一件趣事,据说有人做了一首描写自己身世的诗,其中有一联道:“舍弟江南没,家兄塞北亡。”有人读了,为之恻然,说:“你真是太不幸了,兄弟都死于离乱。”那诗人回说:“我实在没有弟兄,这是做诗罢了。”这是一个讽刺诗人虚夸的故事。吴昌祺说戴叔伦这一联不免于夸诞,但还比“舍弟江南没”好些。这个评语,我以为过火了。戴叔伦这一联,除了“万里”二字外,都是写实,岂可与无中生有的“舍弟江南没”作比较。吴昌祺这个评语是发挥唐汝询的评语。唐评云:“幼公去石头不远,而曰万里未归,诗人多诬,不虚哉。”(《唐诗解》)他以为戴叔伦是金坛人,石头是指南京城,距离很近,所以用“万里未归”就是虚假不实之词。考《全唐诗》中收戴叔伦此诗,注曰:“一作石桥馆。”可知这个诗题原有问题,有过一个版本是题作《除夜宿石桥馆》的。再说,“石头”也不一定指南京城,湖北有石城,诗人们也常常称之为石头城。如此,则我们就不能肯定作者除夕所宿的旅馆,离开他的家乡并不远。以“万里”二字来代表一个“远”的概念,在诗人笔下是常用词,杜甫诗中就屡次用过,从来没有人评之为虚夸。李白诗“白发三千丈”,以“三千丈”代表一个“长”的概念。万里的旅途,是可有的,三千丈的头发,是绝对没有的,然则李白此句,岂不是更“诬”了吗?唐、吴两家评讲唐诗,常有很好的议论,但对于戴叔伦这一联忽然大肆奚落,对文学上的夸饰作用,几乎完全否定,这就未免有些迂气了。刘勰在《文心雕龙》中特别写了一篇《夸饰》,专论文学修辞中的夸张作用,他以为用夸张的修辞手法来形容事物,可以获得“因夸以成状,沿饰而得奇”的效果。“成状”是描写得生动,“得奇”是描写得突出。但是他也说:“饰穷其要,则心声锋起;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所以应该“夸而有节,饰而不诬”,这就是夸张的限度。戴叔伦的“万里人未归”,还不能说是越过了这个限度。沈德潜对于“万里”二字也有怀疑,他作了一个新的解释,他说:“应是万里归来,宿于石头驿,未及到家也。不然,石城去金坛相距几何,而云万里乎?”(《唐诗别裁》)他也肯定石头驿是南京城下,所以把“万里未归人”讲作从万里之外归来而尚未到家的人。这个讲法,似乎可通,实则还是讲不通。因为戴叔伦如果从万里之外归家,碰到除夕,船停在南京城下,那么,这一二天,他就可以到达金坛家中,他还会有这样的思想情绪吗?通读全诗,谁都可以感到这个讲法是不符合诗意的。
从汉诗到魏晋诗,从魏晋到宋齐,从宋齐到梁陈宫体,从宫体到唐诗,在形式、音调、句法、题材各个方面,每一个时代都有新的发展,形成各自的风格。但在语言文字、思想感情、表现方法上,后代的人总不免有向前代人借鉴的迹象。魏晋五言诗和乐府诗中,常常有借用汉诗成句的情况。唐代诗人的作品中,也有很多六朝诗句的影子。王渔洋在《带经堂诗话》中曾指出:王维诗的“积水亦可极,安知沧海东”是用了谢灵运的“洪波不可极,安知大壑东”,又“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是用了庾信的“何必游春草,王孙自不归”,又“结庐古城下,时登古城上”是用了何逊的“家本青山下,好登青山上”,又“莫以今时宠,能忘昔日恩”是用了冯小怜的“虽蒙今日宠,犹忆昔时怜”,又“飒飒秋雨中,潺潺石溜泻”是用了王融的“潺湲石溜泻,绵蛮山雨闻”。此外,还有孟浩然诗“木落雁南渡,北风江上寒”是用了鲍照的“木落江渡寒,雁还风送秋”,郎士元诗“暮蝉不可听,落叶岂堪闻”是用了吴均的“落叶思纷纷,蝉声犹可闻”。以上所举王、孟、郎三家的诗,都是他们的名句,一经揭发其来历,才知道他们都是偷来的。有的全句偷用,有的略加改换,有的偷用其意。他们都在戴叔伦以前,可知戴叔伦偷取梁武帝诗句,在当时并不以为有损于创作道德。说不定当时还有许多人的诗句,都是明偷暗换得来,所以皎然要在他的《诗式》中特别提出,斥之为“钝贼”,以煞住这一股风气。但是,尽管如此,偷句的风气,还是历代都有。就说戴叔伦这两句,在他同时的或稍后的诗人中,也还可以找到互相套用的句法。司空曙《喜外弟卢纶访宿》诗云:“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崔塗《巴山道中除夜书怀》诗云:“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春。”马戴《灞上秋居》诗云:“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都可以说是一偷再偷。皎然说是“钝贼”,黄庭坚说是“点铁成金”、“脱胎换骨”,我们不妨说是“古为今用”。
施蛰存一九七九年三月三十一日
文章标题:戴叔伦《除夜宿石头驿》赏析-唐诗百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