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耽佐郡时,近出白云司。
药补清羸疾,窗吟绝妙词。
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
欲识怀君意,明朝访楫师。
严维,字正文,越州(今浙江绍兴)人。早年隐居桐庐。肃宗至德二载(公元七五七年),以词藻宏丽进士及第。因家贫亲老,不能远离,授诸暨尉,年已四十馀。后历秘书郎,辟河南节度使幕府,迁馀姚令,终于右补阙。以上是《唐才子传》作者辛文房从严维诗集中钩稽出来的小传。但姚合《极玄集》说:“严维,字正文,山阴人,至德二载进士,历诸暨及河南尉,终校书郎。”查诗集中有一诗,题曰:《馀姚祇役奉简鲍参军》,大约这就是辛文房以为他曾为馀姚县令的根据。其实“馀姚祇役”只是说他因公出差到馀姚,不能理解为任馀姚县令。
《国秀集》收“进士严维”诗三首,大约都是至德二载成进士前后的作品。《极玄集》选了他的诗四首,该是晚年的诗了。但《中兴间气集》中却没有严维的诗入选。
严维与刘长卿、朱放、丘为、李端为诗友,虽然不在大历十才子之列,但他的诗风也和十子差不多。在当时,严维大约还是一位名家,到了后世,声名渐减,也许是由于他存诗不多之故。《国秀》、《极玄》两集中所选的严维诗,到后世也并不为人称道。倒是这里选录的一首诗,却经常在诗话中被提出来评论。这首诗是酬答刘长卿而作。刘长卿任睦州司马时作了一首诗寄给严维:
陋巷喜阳和,衰颜对酒歌。
懒从华发乱,闲任白云多。
郡简容垂钓,家贫学弄梭。
门前七里濑,早晚子陵过。
此诗前六句是描写他的闲官生活,最后两句是将严维比为严子陵,希望他来会晤。严维写了一首诗酬答。这首诗第一、二句用了一个典故,其意义不很清楚。苏耽是汉文帝时桂阳人,因孝母而得道成仙。其事迹见于《神仙传》。苏耽没有做过佐郡的官职,也和白云无涉。严维此两句,意在恭维刘长卿,因为刘是睦州司马,正是辅佐郡守的官。“白云”是酬答刘长卿诗中的“闲任白云多”之句,其意义是可以理解的,但他用苏耽的故事却不甚可解。
“药补”两句是写刘长卿居官多暇,可以服药养生,在晴窗下吟哦好诗。“柳塘”两句是写睦州风景。最后两句是说:我明天就想雇船去拜访你。由此,你可以知道我怀念你的心情。这首诗,从整体来看并不好。颔联与颈联,没有关系。颔联又没有承上的作用,颈联没有启下的作用。再加上第一、二句意义不明,使这首诗好像是硬拼凑起来的四联八句。两本唐人诗选都没有选入这首诗,可知它在当时并不引起重视。
到了北宋,欧阳修作《六一诗话》,记下了一段他和梅圣俞谈诗的话,今全录于此:
圣俞尝语余曰:“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贾岛云:‘竹笼拾山果,瓦瓶担石泉。’姚合云:‘马随山鹿放,鸡逐野禽栖。’等是山邑荒僻,官况萧条,不如‘县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为工也。”余曰:“语之工者固如是。状难写之景,含不尽之意,何诗为然?”圣俞曰:“作者得于心,览者会以意,殆难指陈以言也。虽然,亦可略道其仿佛。若严维‘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则天容时态,融和骀荡,岂不如在目前乎?又若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贾岛‘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则道路辛苦,羁愁旅思,岂不见于言外乎?”
这一段话,表明了宋代人欣赏诗的方法。他们注意的是一联一句,并不重视全篇。而这也正是中晚唐人作诗的方法,先得一联好句,然后拼凑成诗。欧阳修在这一段诗话中,列举了梅圣俞所欣赏的唐人佳句,以为它们都能做到“状难写之景,含不尽之意”,严维的“柳塘”两句也在其内。
后来,刘贡父(攽)作《中山诗话》,提出了异议:
人多取佳句为句图,特小巧美丽可喜,皆指咏风景,影似百物者尔,不得见雄材远思之人也。梅圣俞爱严维诗曰:“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固善矣。细较之,“夕阳迟”则系花,“春水漫”何须柳也。
刘贡父反对摘句论诗,以为不能见到诗人“雄材远思”的人格。这意见是正确的。但他接下去评论严维这两句诗,以为“夕阳迟”三字扣住了花,但“春水漫”何必要扣住柳呢?这个观点,使人不解。因此,就有胡元任在《苕溪渔隐丛话》中反驳道:
此论非是。“夕阳迟”乃系于坞,初不系花。以此言之,则“春水漫”不必“柳塘”,“夕阳迟”岂独“花坞”哉?
两人所争的是“夕阳迟”、“春水漫”和什么发生关系。刘贡父以为“夕阳迟”可以是写花,而“春水漫”却和柳没有关系。胡元任以为“夕阳迟”是形容山坞,“春水漫”是形容池塘,根本与花柳无关。如果依刘贡父的观点,那么,春水不能漫于柳塘,而“夕阳迟”又何以一定要在花坞里呢?
宋人作诗,讲究句法,上下要有联系。“柳塘春水漫”一句五字,就要研究“春水漫”与“柳塘”之间有何必要的联系。一个说“春水漫”与柳无关,所以诗句中的“柳”字是落空的,不如“夕阳迟”与花有关系。一个说“夕阳迟”是坞里的景色,和花也没有必要的关系,故不能说“夕阳迟”是扣住花的。宋人诗话中,常常有这样可笑的辩论,因而清人诗话中,就常常有驳正宋人的评语。
贺黄公(裳)《载酒园诗话》云:
宋人作诗,极多蠢拙,至论诗则过于苛细,然正供识者一噱耳。如严维“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此偶写目前之景,如风人“榛”、“苓”、“桃棘”之义,实则山不止于榛,隰不止于苓,园亦不止于桃棘也。刘贡父曰:“‘夕阳迟’则系花,‘春水漫’不须柳。”渔隐又曰:“此论非是,‘夕阳迟’乃系于坞,初不系花。以此言之,则‘春水漫’不必‘柳塘’,‘夕阳迟’岂独‘花坞’哉?”不知此乃酬长卿之作,偶尔寄兴于夕阳、春水,非咏夕阳、春水也。夕阳,春水,虽则无限,花柳映之,岂不更为增妍。倘云野塘山坞,有何味耶?
叶矫然《龙性堂诗话》也提到此诗:
刘贡父云:“梅尧臣爱严维‘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固善矣。细较之,‘夕阳迟’则系花,‘春水漫’何须柳也。似未尽善。”余阅之,不觉失笑。“夕阳迟”,春日迟迟也。何为系花?“春水漫”,水流漫也,何关于柳?宋人之着相强解事,类如此。
严维这一联诗,还有人从另外一个角度来批评。明人胡应麟的《诗薮》云:“严维‘柳塘春水慢,花坞夕阳迟’,字与意俱合掌,宋人击节(以为)佳句,何也?”原来胡应麟把“漫”字误为“慢”字,因而以为“慢”与“迟”同义,在句法上是犯了合掌之病。他又说这两句诗意也是合掌,这就不知道他如何解释这一联了。
贺黄公还有一段议论云:
中唐数十年间,亦自风气不同。其初,类于平淡中时露一入情切景之语。故读元和以前诗,大抵如空山独行,忽闻兰气,馀则寒柯荒草而已。如严维“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诚为佳句,但上云“窗吟绝妙辞”,却鄙。
这里讲到中唐初期的诗风,也就是大历诗风,往往有佳句而无全篇好诗。贺黄公赏识“柳塘”一联为佳句,却以上联“窗吟绝妙辞”为鄙句。这是他批评得还较为委婉,其实“柳塘”一联在全诗中却没有必要的联系,既不承上,又不启下,尽管这十个字写景极妙,但对于全诗却不起什么作用。严维另外有一联诗云:“柳塘薰昼日,花水溢春渠。”(《酬王侍御西陵渡见寄》)完全同一意境,更可知是先有成句而后凑足全诗。但是读者是瞒不过的,到如今,也只有这一联代表他的名声。
杭州西溪,有一个地名,正叫花坞。四十年前,我曾于傍晚经过那里,微吟严维这两句诗,觉得情景宛然,很佩服诗人能捕捉这一时间的山容水色。同时诗人李嘉祐也有一联云:“野渡花争发,春塘水乱流。”(《送王牧往吉州谒王使君叔》)也可以和严维比美。
施蛰存一九八四年十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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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严维《酬刘员外见寄》赏析-唐诗百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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