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戏为六绝句二》赏析-唐诗白话
戏为六绝句二
杜甫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杜甫作此诗,完全用散文句法,并无颠倒、节缩的词语。意思也很明白。前一首诗是批判当代青年对古代作家庾信的轻视。这一首是批判他们对现代前辈作家的哂笑。
杜甫说:王杨卢骆的文章,尽管你们这些轻薄之徒写文章加以攻击哂笑,但还是代表他们时代的文体。“当时体”反映了杜甫的历史唯物主义观点——时代有一时代的文体,每个作家都为当代文体所拘束。只有极少数人能有创新的气魄,但也不是说他们立即建立了新的文体。
接下去,杜甫谴责这些轻薄之徒:你们这些人,现在虽然有些小名气,可是你们一死,你们的名气也消灭了。至于王杨卢骆呢?他们的作品将如长江大河,永远流传下去。
这样一首清清楚楚的诗,几十年来,我从来没有想到可以有不同的诠释。但是,读了郭老所辑录的历代注家的评论,却打开了眼界。《九家注杜诗》是宋人所撰,却把第二句释为“四子之文,大率浮丽,故公以之为轻薄为文,而哂之未休也”。刘后村是南宋著名诗人,却在《诗话》中说:“杜子美笑王、杨、卢、骆文体轻薄。”黄生是清初文评家,著有《杜工部诗说》,颇有高见,但他解释这首诗,却说:“当时体三字,出后生轻薄之口,非定论也。”原来他以为轻薄之徒,讥笑四杰之文为“当时体”。后来居然有人跟着他这样讲。仇兆鳌的《杜诗详注》,一向被认为较好的杜诗注本,今天还在广泛流行,可是在这两句下,却注云:“此表章杨王四子也。四公之文,当时杰出,今仍轻薄其为文而哂笑之。”还有施鸿保,他把“轻薄为文”解说为“此诗谓后生轻薄之人,讥笑前辈为文也”。由此可见,“轻薄为文哂未休”一句,竟有许多名家读不懂,讲不对,甚至连郭老也认为“轻薄为文”是“当时讥哂四子之语”,不过不是杜甫讥哂四杰为文轻薄,而是当时的后生小子讥哂四杰的话。于是,这句诗被解释为:“四杰为文轻薄,被后生小子讥笑不休。”
一句文从字顺的七言诗,被列位杜诗学者讲得支离破碎,又通过郭老的分析评断,做出结论,几乎成为标准解说。于是今天在各大学中文系讲授文艺理论或杜诗的教师,都在这样讲、这样教、这样注释。岂非怪事!
问题出在“轻薄”二字。许多人不了解“轻薄”是“轻薄子”的省略,硬要派它为一个普通的状词。又相信了九家注本所引的一段《玉泉子》,连郭老也说:“此正时人讥哂四子之证。”还有人从《旧唐书·文苑传》中引用了裴行俭的话,说王勃等人“虽有文才,而浮躁浅露”。郭老就下断话说:“此又四子立身为文不免轻薄之证。”但是在杜甫的词汇中,“轻薄”就是“轻薄之徒”。
纷纷轻薄何须数。(《贫女行》)
洗眼看轻薄,虚怀任屈伸。(《赠王契四十韵》)
这两处的“轻薄”显然都是指人。《赠王契》诗和《莫相疑行》都是和《六绝句》同一段时间中所作,可知二诗中所谓“轻薄”就是“当面输心背面笑”的那些“年少”。再说,杜甫对于诗的一些观点,以及他使用的文学批评词汇,显然都从《诗品》和《文心雕龙》中得来。“轻薄为文哂未休”这一句,就是从《诗品序》中的“世有轻薄之徒,笑曹刘为古拙”这一句借鉴得来。
《九家注杜诗》中所引《玉泉子》一段,实乃抄自《唐诗纪事》。这段文字非全文,未免断章取义。全文见于《朝野佥载》,论卢照邻文时有此一段,且有例句。但该文仅论杨、骆为文,好用人名、数字,并未说他们文体轻薄,更不是通论四杰。且下文云:“如卢生之文,时人莫能评其得失矣。”可见对卢照邻还是肯定的。郭老误信此不完整的引文,在断定“此正时人讥哂四子之证”之后,反而根据这个资料,肯定四杰的文体轻薄。
“当时体”被理解为贬词,“轻薄为文”被理解为四杰写轻薄的文章,“哂未休”被理解为没有主语的动词结构,既看不出何人在“哂”,因而下句的“尔曹”也不知是谁,于是这首诗完全失去了作者的本意。
施蛰存一九八四年五月二十五日
文章标题:杜甫《戏为六绝句二》赏析-唐诗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