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也觉、人间无味出自纳兰性行德《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此恨何时已):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钿钗约,竟抛弃。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料也觉、人间无味出处

《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纳兰性德

此恨何时已!

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

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

料也觉、人间无味。

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

钿钗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

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

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

待结个、他生知己。

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

清泪尽,纸灰起。

料也觉、人间无味-《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此恨何时已)

料也觉、人间无味故事赏析

宋词里边有很多缠绵悱恻的句子,隐藏着许多悲欢离合的故事。这些词大多是写给歌女的,歌女作为宋代略具或颇具文化素养和艺术才华的群体,自然容易受到那些文人士大夫们的狂热追捧。但官方的三令五申禁止了他们“形而下”的结合,那千般幽怨、万种柔肠便只能付给鱼雁传书和浅斟低唱了。爱情在别处,唯独不在自己家里。

现代人对这些也许很难理解。古代社会里,妻子的任务是传宗接代、相夫教子,需要扮演的是贤内助的角色,而不是丈夫的爱情对象,最理想的恩爱境界也不过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了。如果丈夫和妻子之间产生了爱情,反倒是大可怪异的事。

所以,我们看唐诗宋词,虽然很有一些丈夫写给妻子的佳作,但细心体会之下,就会发现诗词中所表达的感情虽然深厚,但越看就不像是爱情。屈指可数的那几篇悼亡的名作也是这样。

悼亡作品是古典诗词的一个特殊的门类。妻子去世了,丈夫借着诗词来表达哀思,表达对妻子的深情与怀恋,句句是泪水,句句是叹息,情真意切之处最能唤起读者的感动和同情。但是,那不是爱情。

料也觉、人间无味-《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此恨何时已)

历代最著名的悼亡诗要属元稹的《遣悲怀》三首:

谢公最小偏怜女,嫁与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画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皆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有人把容若的悼亡词与元稹这三首诗相提并论,但是,它们虽然都是悼亡作品的典范,却貌似而神不相同。元稹所感怀的,更多的是一种感恩之情:回想妻子刚入门的时候,从显赫之家嫁入自己这个低矮的门庭,甘心陪自己过着清贫的日子,好容易自己时来运转作了高官,本可以报答妻子的恩情,让妻子过上富贵的生活,谁知道人鬼殊途,再没有补偿妻子的机会。通观三篇,意尽于此。元稹的爱情到哪里去了呢?答案是:早随着“待月西厢”的往事化作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孽缘。

悼亡诗首推元稹的《遣悲怀》,至于悼亡词,第一名篇则非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莫属: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江城子》也常被人与容若的悼亡词并论,但是,苏轼在这里所流露出来的感情,更多的是对人世沧桑的感叹。情真意切虽然不假,爱情的迹象却依旧难寻。

元稹的《遣悲怀》三首和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分别属于悼亡诗与悼亡词的第一经典,但我们若把它们理解为夫妻之间的爱情宣言,就犯了以今度古的错误,用现代的婚姻观念来解说古代的风土人情了。以前我在讲到宋代词人与歌伎的关系的时候,曾经说过:“歌伎们不但长得漂亮,而且多才多艺、能歌善舞,和文人士大夫很有共同语言,所以很容易摩擦出火花、产生出爱情。而嫁给文人士大夫的良家妇女却是严禁学这些东西的,夫妻之间只有义务和感情,而罕见会有爱情。这一点是我们现代人尤其值得注意的,否则的话,以现代价值观来衡量这些古人,把悼亡诗词理解为爱情的表现,那么我们在看到那些写出深沉悼亡诗的文人竟然又和歌伎缠绵起来,难免会怒从中来,痛骂这些人面兽心的古人。”

理解诗词不能脱离时代背景,这句话说来容易做来难。很多诗词的注本、赏析本对婚姻爱情的观念问题不加辨别,所以解说的基础自然偏了。我们只有晓得了这些背景,再读纳兰词,才会明白为什么纳兰词会在词史当中别具一格,才会明白为什么在悼亡诗词的典范之作里,容若这首《金缕曲》是那样的与众不同:因为词中所哀悼的夫妻之情既不是恩情,也不是共患难的人生沧桑,而是货真价实的、赤裸裸的爱情。现代读者很难理解的是:直接抒写婚姻生活中的爱情,这在古代士大夫的正统里是大逆不道的。

《世说新语》里有过一个著名的典故,是说荀奉倩和妻子的感情极笃,有一次妻子患病,身体发热,体温总是降不下来,当时正是十腊月,荀奉倩情急之下,脱掉衣服,赤身跑到庭院里,让风雪冻冷自己的身体,再回来贴到妻子的身上给她降温。如是者不知多少次,但深情并没有感动上天,妻子还是死了,荀奉倩也被折磨得病重不起,很快也随妻子而去了。

这个故事,在《世说新语》里被当作一个反面教材,认为荀奉倩惑溺于儿女之情,不足为世人所取。尤其是,婚姻应当合乎礼法,而爱情正是礼法的破坏者。容若却喜欢这个荀奉倩的故事,因为世人虽然把荀奉倩斥为“惑溺”,容若却深深地理解他,只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人,是一样的不那么“理性”的深情的人。容若的《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中,“不辞冰雪为卿热”一句用到的就是这个典故。

料也觉、人间无味-《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此恨何时已)

只此一点,容若就足以成为礼法社会中的异类。原因何在,大约就是王国维所谓的容若一方面浸淫于博大精深的汉文化,一方面仍然保留着马背民族的淳朴天真。

现在要讲的这首《金缕曲》,写在容若的发妻卢氏去世后的第三年。卢氏在十八岁那年嫁给容若,少年夫妻,欢情无极,但三年之后便死于难产。卢氏的死,对容若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如果以编年的顺序来读容若的诗词,很容易就会发现卢氏去世的那年是容若诗词风格的一个分水岭。苍凉取代了天真,佛龛取代了红烛,单是悼亡词,容若便写了几十首之多。

这首《金缕曲》是容若所有悼亡词中最感人的一首,也是整个诗词史上以爱情写进悼亡的第一典范。开篇“此恨何时已”,沉痛的一问,问自己,问苍天,背后的意思是在说:丧妻之痛从来不曾止歇,也永远不会止歇。

接下来描写忌日当天的景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诗人写景,常常是借景抒情,写的既是实景,更是心情。“滴空阶、寒更雨歇”是说夜雨滴打在空荡荡的石阶上,雨渐停,声渐歇。“空阶滴雨”是一个诗人们相当爱用的意象,最为大家熟知的就是宋代词人蒋捷《虞美人》中的“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名句的流传往往会使名句中特定的意象在后人的语言里也有了这一特定了的涵义,所以蒋捷之后的文人一看到空阶滴雨的意象,最自然的联想就是年华老去、茕茕独立、漂泊无依和苍凉复杂的人生经历。容若这里多了一个“雨歇”的意象,使听雨所表达的情绪发生了变化,多了一种难以言传的渐渐熄灭、渐渐走入空旷与黑暗的感觉。

“葬花天气”也是虚实互现的写法。卢氏的忌日是农历五月三十,正是落花时节。卢氏死时,不过二十一岁,一如盛开的花儿突然陨落。“葬花”这个意象别人也不是没有写过,比如彭孙遹“风雨年年葬落花”,但只有到了容若笔下,才有了黛玉的那种气质。红学研究中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认为《红楼梦》取材自纳兰容若的家事,容若就是贾宝玉的原型,证据也确实很多。我们大可以抛开那些繁琐的考据问题不论,却也能够发现纳兰词与《红楼梦》的许多情节大有相合之处。读纳兰词总会想到《红楼梦》,读《红楼梦》也总会想到纳兰词,不必学索隐派去作什么牵强附会,神采上的暗合总可以使人惊叹。

下句“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意思很平常,无非是说妻子去世已经三年,自己对这个悲剧始终不能相信,但若说这只是一个悲伤的梦境,三年的时间也总该醒来了。妻子一去,人间便再没有了快乐,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意思虽然平常,但正是这种直抒胸臆、不加雕琢的句子直接道出了众生共有的苦难,唯其平实,故而感人。我们每个人都会因为某人的离去而伤心难过,所谓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也就意味着这种疗伤药从来不会马上见效。对于容若这种体质的人,时间这剂疗伤药必须用上很久才行。和卢氏的结合只有短短三年的时间,如果去问容若:这三年的快乐是否值得用一生的伤心来换,不知道他会怎样回答呢?既然人间无味,又该去哪里呢?

容若对后一个问题有过回答:“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无味的人间还不如冷清的坟墓,因为坟墓好歹有尘土与世间相隔,把所有的愁怨都埋在了地下。“夜台”是说坟墓,坟墓因为把死者长埋地下,不见光明,所以被称作夜台。“埋愁地”字面上很好理解,尤其联系起上下文,是说人间不如阴间好,因为坟墓虽然冷清清,却可以把愁绪埋葬。这样理解并没有错,但“埋愁地”实则是个典故,出自《后汉书·仲长统传》。仲长统生性倜傥,不拘小节,是个著名的狂生,政府征召他做官,他却称病推辞,过着《逍遥游》一般的生活,乃至以仙道自期。仲长统作过一首四言诗:

大道虽夷,见几者寡。任意无非,适物无可。

古来绕绕,委曲如琐。百虑何为,至要在我。

寄愁天上,埋忧地下。叛散《五经》,灭弃《风》《雅》。

百家杂碎,请用从火。抗志山栖,游心海左。

元气为舟,微风为柂。敖翔太清,纵意容冶。

容若所谓“埋愁地”就出自这首诗里的“寄愁天上,埋忧地下”,表达的是一种悠然的出世之志。人间已无可留恋,或者隐居为山民,或者游心于海左。容若用到这个典故,是词句蕴涵有两层意思,一是直接断章取义,说坟墓就是埋愁之地,二是引起对仲长统诗句的联想,表达了一种在人间而离人间的生活态度。容若后来果然潜心佛典,无情正因为无法忘情。

上片的结尾,“钿钗约,竟抛弃”,呼应开篇的“此恨何时已”,《长恨歌》的意象便呼之欲出了。钿和钗都是女子的饰物,唐玄宗和杨贵妃以钿钗寄情,即是白居易笔下的“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只是物是人非,钿钗虽在,山盟海誓虽在,深情虽在,人却阴阳悬隔,再深沉的誓言便也幻作烟云字了。人力终究无法回天,这样的伤痛,无可奈何。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下片转折,重泉即九泉,双鱼即书信,这是设想幽冥之中能否互通音讯。通了音讯,也好知道妻子在那里是否孤单,可否有人陪伴、有人依靠。

这一句问得很是深情。有人以为这样的句子只有容若才能写出,其实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唐代诗人张说有一个组诗《伤妓人董氏》,四首如下:

(其一)董氏娇娆性,多为窈窕名。人随月落,韵入捣衣声。

(其二)粉蕊粘妆簏,金花竭翠条。夜台无戏伴,魂影向谁娇。

(其三)旧亭红粉阁,宿处白云关。日双飞去,秋风独不还。

(其四)舞席沾残粉,歌梁委旧尘。独伤窗里月,不见帐中人。

这个组诗是怀念一位姓董的歌伎的,如果把标准放宽一些,这也能算是一组悼亡诗。(悼亡诗所谓悼亡,对象仅限于自家妻子。)多才多艺、温柔可人的董姑娘去世了,张说忧心她“夜台无戏伴,魂影向谁娇”,幽冥之地孑然一身,自然无人欣赏她那妖娆的魂影。此时此地,人间寥落,死者已矣,生者独自神伤。张说开篇的语句虽然略嫌轻浮,越写下去却越是深挚。但这一组诗并不出名,在现在的唐诗爱好者当中更少有人知。而这样的修辞,这样的表达方式,被容若用来,“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语言更平实,艺术的力量却与张诗不可同日而语。个中缘由,除了才情的差异之外,张诗写给歌伎,纳兰词怀念发妻,情绪的来路便是两样的。

怀念而无望,于是“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所谓湘弦,也是含有虚实两重意思。楚辞《远游》有“使湘灵鼓瑟兮,命海若舞冯夷”之句,此后诗词多以湘弦代指琴弦或弹琴。容若和卢氏的闺房之乐,音乐唱和便是其中的一项。如同张敞画眉一样,容若也一天天地为妻子调琴;而“湘弦重理”又暗示着当时有让容若续弦的提议,虽然妻子已经去世三年,但这样的提议仍然让容若无法接受。词中之“忍”即是“不忍”,这在古文语法中一般被称为反训(这问题细讲起来还有些复杂,怕大家不爱看,还是略过好了)。

辗转相思,不忍续弦,还想和妻子再结来生缘,是谓“待结个、他生知己”。这句话虽平常却不简单,不把妻子当作家中的女主人或贤内助看待,而是视她为知己。我们要知道,这对古人来说是个难能可贵的观念,浸淫在儒家礼教中的知识分子很难说出这样的话来。容若的词之所以成为一代高峰,不仅因为艺术上的成就,也因为思想上的见地。这一点,又与《红楼梦》大有暗合,后者把本属于从属地位的女子抬高到与男子并列、甚至还高出男子一筹的程度,在当时是很不简单的。纳兰容若和曹雪芹都不是思想家,对思想领域也都缺乏探索的热情,却不约而同地在这个领域里踏出了超前的一大步,原因只在一个情字——他们都是把情置于传统礼教与社会习俗之上,也就是说,把情作为了最高的判断标准,而习俗只是一时一地的观念,情却是普世的、永恒的,所以他们的作品才能是普世的、永恒的。

至此,在一般人看来,容若对亡妻的感情到达“待结个、他生知己”这一步应该算是到达极限了,而对容若来说却不是这样。他心中存了这个期盼,虽然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期盼,只是一个仅仅可以慰藉自己情绪的期盼,他却对此无比执着着、认真着,因为太执着、太认真,自然关心则乱,生出了种种“不必要”的担忧,这便是“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这两句化自晏几道的“欲将恩爱结来生,只恐来生缘又短”,但深情大有过之。容若在此担忧的是,纵然自己和亡妻当真结了来生之缘,来生若再如今生一般,短暂的快乐之后便成永诀,脆弱的身心又怎能承受那凄凄凉凉的剩月零风呢!想到这里,思路一转,笔锋一转,从内心世界回到了现实,把万千感情归结为一句实景:“清泪尽,纸灰起”。眼泪流尽,为妻子烧的纸也烧尽了,只有纸灰随风飞起。

从写作手法来讲,这叫做以景结情,以一个特定的意象收尾,给人以相关的联想,言尽而意不尽。中国古典诗词一向以塑造意象见长,这是和西方诗歌最本质的一个区别。美国一些当代诗人从中国古典诗词那里取经,这才有了意象派的繁荣,搞得中国当代诗人再从美国取经,绕了一个大弯。

容若最令人感动的作品中,一大比例都是悼亡词,著名的还有《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料也觉、人间无味-《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此恨何时已)

再如《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这两首,已在上本书中讲过,此刻结合容若悼亡词中最深情沉郁的这首《金缕曲》,当会读出更深的一层感受吧?

对这首《金缕曲》,还值得一提的是容若最知己的好友顾贞观的一首步韵之作。诗人步韵,本来是互相酬唱,既是如下棋一般的诗艺竞技,又是一种文人圈子里的社交手段,所以大家可以借诗词唱和来互勉、来咏物,而悼亡诗词自然是鲜有唱和的。但到了明、清两代,此类和作乃至代人悼亡的作品大量出现,也算是诗坛的一大奇观了。代人悼亡如同代人哭丧,落在诗词上,自然少了诗词作品最少不得的四个字:真情实感。但顾贞观毕竟与容若极为知心,也是一位性情中人,更是清代词坛顶尖的一位国手,成就本不在容若之下,他来步韵唱和,作品自然可观:

好梦而今已。

被东风、猛教吹断,药垆烟气。

纵使倾城还再得,宿昔风流尽矣。

须转忆、半生愁味。

十二楼寒双鬓薄,遍人间、无此伤心地。

钿钗约,悔轻弃。

茫茫碧落音谁寄。

更何年、香阶刬袜,夜阑同倚?

珍重韦郎多病后,百感消除无计。

那只为、个人知己。

依约竹声新月下,旧江山、一片啼鹃里。

鸡塞杳,玉笙起。

这首词里,上片“十二楼寒双鬓薄”一句曾经被人抓住,认为和红楼十二钗大有关联,由此凿实《红楼梦》的容若原型说。其实两者虽有关联,但这关联并不那么扎实。

“十二楼”在《史记》和《汉书》里都有提到,大略就是方士所谓的仙人居所,是为“五城十二楼”。后来李白为了写诗押韵,颠倒了一下词序:“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古龙在《七种武器》里用到过这首诗,大概是为了顺嘴,把“十二楼五城”改作了“五楼十二城”,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版本。归根结底,讲到五城十二楼的时候,意思是指仙家。顾贞观“十二楼寒双鬓薄,遍人间、无此伤心地”,正是天上与人间对举。《红楼梦》所谓金陵十二钗,一方面应当也出自“五城十二楼”的典故,把十二钗认作仙女;一方面“十二”这个数字在汉人的迷信里叫做“天之大数”,这应当就是《史记》、《汉书》所载“五城十二楼”在数字上的由来。

这推论还应该继续下去吗?——也许到此为止才是最合适的。理解文艺作品,艺术感悟虽然重要,小心求证才是第一步;求证虽然重要,但最怕的不是力有未逮,而是求之过深。虽然那些求之过深的说法往往容易吸引眼球,可以充分刺激三姑六婆们伟大的八卦情怀,但文艺也如生活,常是平平淡淡才是真呀。

附记:卢氏与黛玉

这里就要谈一个有影子、却无实据的八卦。

卢氏是纳兰容若的第一任妻子,她的父亲是两广总督卢兴祖。时值康熙初年,鳌拜和苏克萨哈两党争权,卢兴祖站错了队,跟了苏克萨哈,在靠山倒台之后遭到革职,随后便按八旗制度的规定,携家从两广迁回北京。到京不久,卢兴祖就病死了。

卢氏一路随父亲北上,有人以为这就是容若《茉莉》诗中所记的“南国素婵娟,春深别瘴烟”,一位素丽的南方美女在春深时节随家北上,如同《红楼梦》中的林黛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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