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出自清代纳兰性德《沁园春》,“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长调。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灵飙一转,未许端详。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两处鸳鸯各自凉!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出回肠。”
【作品原文】
沁园春
纳兰性德
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
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
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
觉后感赋长调。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
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
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
遗容在,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
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还伤。
欲结绸缪,翻惊摇落,两处鸳鸯各自凉!
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出回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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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识偶然,只因她那如梅花般清越、柔和的声音和那一低头的温柔;相逢注定,虽然因意外的婚配又惊又喜;相聚短暂,仅仅三载时光,却享尽了人间所有的情爱;别离匆匆,新生命之喜转而成为一生之殇。他视她为今生唯一的知己,佳人易得,而知己难遇。
自卢氏去世已有两载时光。这两年里,容若的思念如蔓草一般肆意地生长,因无法承受失去卢氏之痛,而憔悴、消瘦,甚至生病。常常,醒着时,卢氏的一颦一笑似在他的眼前,仿佛她还未曾离开过;而在梦里,纵使苦苦地寻觅,纵使睡前千百次呼喊她的名字,唤她“魂兮归来”话长短,可是每次都觅不得她半点芳踪。
也许是容若的苦情,感化了司命;也许是卢氏生前的苦恋,感动了冥府,两年后一个清冷的秋天,离遍插茱萸的时节尚有三日之余,容若如常履榻登床,旋即进入了梦乡。而卢氏也踏月“归来”。
月色如痕,仿佛镌在三生石上的印记。
忘川水边,两岸静立。此岸,是今生;彼岸,是来世。孤立在两岸之间的身影苔痕斑驳,如同不堪一握的幻梦。
风,憔悴了红颜;泪,浸湿了素衣。纳兰府的旧灯笼还是那般忽明忽暗,照得她的那缕瘦魂更加飘荡,青竹依然绿着,莲叶依然妖媚,湖水依然澄澈,那扇小轩窗依然微启。“容若,是我。”她在心里默默地念道,掀窗而入。
室内,金炉香尽,竹帘半卷;洞箫声哑,素琴弦断;连她常日里插花的莲花瓶也淡褪了清丽颜色,一圈又一圈的落寞。
月色凄清,照着他孤寂的青衫,也照着已经被灰尘封死的妆台。妆台上,那只玉盒子里面,还有半盒胭脂,那是前年他摘了园子里初放的玫瑰花瓣,细心制成了胭脂膏子给她的。还记得,他兴奋地告诉她,要用最娇艳的花制成最精致的胭脂,装点她的素唇。旁边的螺钿盒子里,有一只蝴蝶金钗,是他精心描了样式,吩咐巧匠们打制出来的。他说,最爱看那一双蝴蝶在她鬓边飞舞;还有那一对温润的玉镯,那几枝璀璨的珠花……哪一样不是他亲手相赠?
“容若,容若!是我命薄!”她喃喃自叹,泪如雨下。
妆台还有一束已经干枯的桃花,插在一个落尘的广口瓷坛里,瓷坛里是新盛的水。其中有几片桃花瓣儿落入水中,洇红了半坛水,如断肠人的泪。
还记得那年桃花盛放的时候,她在桃林中翩然而舞,他抚琴相和。衣袖随风,拂落片片桃花,如漫天红雨。她捡起几瓣儿,捧在手掌,唯怕它们受了惊,再随风而去。他看她烂漫得像个孩子,遂顺手折了几枝,藏在身后,欲回去给她插上。偏偏被她看见,一脸的愠怒,她不舍得花儿被生生地折断,就像她不喜欢他们被生生地分开。
如今,这一束桃花还在,她却不忍再看,转身,却看见案上他新填的词,墨色淡薄,泪痕未干。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生死陌路,又该到哪里去找回这些寻常时光?再不能晨起让他画眉,再不能晚来对他卸妆;再不能与他并吹红雨,再不能与他同倚斜阳;再不能午后为他捧茶,再不能寒夜为他添香……
这人间天上,尘缘已断,春花秋月,情何以堪?
重寻碧落茫茫,红尘幽冥,天各一方。今夜,她淡妆素衣,前来看他。只为再一次细诉她的相思。从此,魂幽幽,天人永隔。
“容若,我来看你了。”她忍不住痛,声音满是悲伤。
他沉睡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眉毛微锁。这声音为什么这般亲切?
“容若,我的郎君。”这一次,他怔住了,不仅因为声音的真切,更因为他闻到了她独有的气息,这是梦,还是幻觉?
容若微微睁开眼,眼前的人不就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吗?知是梦却仍不敢言语,仿佛只要他一开口,这场梦就会醒,而他也就永远也看不到这个曾日思夜想的面容。
“你怎么来了?”
容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明将她锁在梦土上,书卷岁月,粉黛春秋,一笔一笔地慢慢老,不承想,如今她飞越关岭,趁着老鸦未醒,站在他面前,泪水一湖一湖地流。
苦苦的思念像烈酒,浅的时日微醺,浓的时候醉人,而最烈的时候烧心炽肝,呛到人泪流满面。这思念之酒早就将他灼伤,不堪入目,不承想,她也被这酒呛得满脸红霞。四目相对,满溢的泪水堵住了视线,却凭着昔日耳鬓厮磨的默契紧紧握住了双手。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这安进红豆的相思骰子,入骨的滋味又有几人晓得?何况历经死别。
往昔如此漫长的夜,在今夜显得如此短暂,相隔两载,一直天地相隔,该是遗漏了多少未曾说出的情话啊。她一言,容若一语,竟似要把这一生的话说完。她与他多少的情分,当日多少的言语,此生多愿一直听下去,直至耳朵结茧也不停息,年老耳聋的时节也要读懂彼此的唇语。
这世上多半的情话毫无意义,但幸福感生于每一句情话里饱含的情意。他不记得说了多久,亦忘了所言何语,只记得她握着他的手,吟了半首残诗,如金石之声般击中了他所有的感知,字字记得分明:
“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
可惜了前生,相聚时间太短,她未能排尽他胸中的愁绪,如今,只求那“痴情司”将她的一缕香魂幻化成天上的一轮明月,年年岁岁,与他圆缺相对。
叹只叹世事无常,瞬息万变,她曾经那么鲜活的一个人儿,怎奈薄命如此,如一瞬即逝的流星,惊鸿一瞥,却再寻不着踪影。昔日,他们绣榻同卧,于那栏杆曲处,看落红如雨,共沐斜阳一片,虽未言语,情意依依……所有这些都应了李太白言:“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然,明月哪能遂人愿。
纳兰容若知道,生前她并不善于作诗,今夜却在这里作出如此工整的诗句,就连他这个有才华横溢的词圣之美誉的人,也难以续上下句!容若悲戚哀恸,不能自已,真想学着唐玄宗那样“上穷碧落下黄泉”,随着她去,把那之前的薄情变成浓得化不开的厚意,把那之前的是是非非涤成真真切切,把那之前的冷眼化成一心一意的软语,生生世世,心中不再有悔。
软语未完,离天亮只有一段小路。屋外的寒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黑鸦也一遍一遍地催促着,他们紧拥着,不愿意分开,可是“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那魑魅魍魉将她的魂魄撕扯得摇摇欲息,他不忍,松开手含泪说道:“娘子,不要回头望我,这样,我才能听到你来世的第一声鸡鸣。”
她听到此言,一个趔趄。“郎君,别悲伤,请记住,又一轮守护你的明月,等候在深夜的山头。奴去也,莫牵挂。”
梦中的这一相聚,不过是上天好意的一个施舍,却使情伤的人在梦中美美地甩了一个趔趄。
容若醒了。又是梦,想循着梦中她去的方向,可他看到黑夜茫茫,无从下脚。真想拔下覆额的白发,当作这黑夜的行灯,带他去浮游。
这难断的情缘啊,这还伤痛着的触绪,为何连追忆缅怀的福分都没有?他只想找到她,回到梦中刚刚那个充满腥味的黑夜,高高将她抱起,让她完整地面对星空,尊贵且温情。只希望,她迷路的幽魂,可以借着仰望,借着高举,获得慰藉。然后,从今夜启程回到另一个夜。
他起身,披一件薄衫,梦已让他凉透了,还不如去更凉的地方,把自己结成冰。
他来到了湖畔,慢慢走过小木桥,脚步声回响,仿佛有另外一个人陪着。就在出桥转弯处,一棵庞然莲雾树下,突然跃出一对鸳鸯,与他偕行数十步后,各自散去。
罢,罢,人生无奈,不如回去,将那檐下声声滴落的雨水作诗句,来谱出他荡尽愁肠也解不了的相思情意,让那未竟之愿、未偿之恩,都在泣血的诗词中,善终。
他倚着桥,眼看浮云,心却等着明夜的红月。
文章标题: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故事赏析-纳兰性德《沁园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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