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痴、赤子之心
警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倘若一个唯美主义者在生活里也是唯美主义者的话,那么除了爱情的疆域,其他一切地方都是无法逗留的荒芜之地。这样的人从来都不多见,数一数两千年来的历史,除了晏几道和纳兰容若,谁还能找出第三个人来?
晏几道是晏殊家的公子,排行第七,自然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
他所在意的,除了文学,就只有爱情了。他总是容易动情,从稚龄的时候起就是这样。在父亲享尽富贵闲人的欢愉时,这个清秀的孩子不经意间就对靓妆歌女们美丽的容颜与歌声比对糕点、糖果和玩具还要熟悉。
歌女们的世界对于晏几道,正如大观园对于贾宝玉。晏几道就是一个贾宝玉一般的人物,受不得世俗的琐事,只愿意在水一般清澈的女儿国里流连。当所有人都只当她们是玩物或附属品的时候,只有晏几道怀着一颗不变的赤子之心,对她们认认真真地去欣赏,去尊重,去爱。
晏几道是那个男权社会里最离经叛道的人。没有人比他更当得起“好色而不淫”这五个字的评语,但那些好色而淫的人偏偏对他鄙薄得很。在他们世俗的眼里,好色是男人的本分,淫也同样是男人的本分,一个人若好色而不淫,将男人的本分和体面置于何地呢?
那时候的歌女,颇像是今天猫猫狗狗之类的宠物。今天有无数的喵星人和汪星人生活在我们身边,我们自己或许也是其中一员,我们爱猫、爱狗,爱一切引得我们爱怜的宠物,但如果有人竟然与猫猫狗狗平等交往,不命令它们、不训练它们,在最危难的时刻也不肯放弃它们,只把它们当作另一种模样的人类,那么我们究竟会把他看成怎样的一个异类呢?
晏几道在时人眼中正是这样的一个异类,他给歌女写的词简直会让正人君子们暴跳如雷的。比如那首《临江仙》:
淡水三年欢意,危弦几夜离情。
晓霜红叶舞归程。
客情今古道,秋梦短长亭。
渌酒尊前清泪,阳关叠里离声。
少陵诗思旧才名,云鸿相约处,烟雾九重城。
世人欣赏晏几道的词,多爱“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那样的句子,而最体现小晏本真的词却总是被有意无意地忽略。这首《临江仙》是写给云、鸿两位歌女的,起句偏偏是“淡水三年欢意”,将三年来的交往视作平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人皆信服庄子在这两句话里的深刻洞见,而在时世的推移里,那些本应取君子之交的士大夫追求起了甘若醴的感觉,即便在凤毛麟角的真正淡若水的交往里,又怎会出现歌女的身影呢?她们中的出类拔萃者也不过是供上流社会随意消遣的娱乐明星。她们没有节操,也没人要求她们有什么节操。只有小晏将淡若水的这种本属君子社会的精神奢侈品贱价处理一般地用在歌女身上,这简直羞辱到士大夫阶层了。
所以小晏虽然有宰相公子的显赫出身,却始终是士大夫世界里的局外人。世故圆滑的小人们不会把他引为同道,引为他痴;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也只会鄙薄他的为人,以洁身自好的姿态和他保持距离。
美与爱才是他的王国,他只有在自己的王国里才能如鱼得水。
父亲晏殊去世之后,失去了靠山与羽翼的晏几道更加举步维艰。
本来还有巨额的遗产,哪怕无官无职也不妨碍锦衣玉食的贵公子生活,但他不幸被牵连进一场根本与他无关的政治灾难里,他这个毫无处世能力的人又怎么能够在豺狼虎豹的觊觎里保全一点点的财产呢?
好在性命无碍,却只有在困顿中沉沦为下僚。他以含蓄的献词向父亲的老部下求援,对方的回复却是:“看到你这些新词,才有余而德不足。愿郎君抛弃有余之才以补不足之德,这才是我心底的厚望。”
这就是朝廷里的正人君子们对晏几道最典型的看法。没错,他是个公子哥儿,整日里只和歌女们厮混在一起,填词唱歌,流连诗酒,哪有一点做正事的样子呢?!晏几道在士大夫的世界里寻不到真正的知音,一切寄托与思念尽数倾泻在歌女的身上:
梦入江南烟水路。
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
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
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小晏一生的心绪几乎都在这首《临江仙》里。江南烟水路不仅仅是他梦里的世界,更是他最后退守的精神家园,他走遍那里的每一寸土地,苦苦期待与心上人重遇。终于没有重遇,黯然的心情在梦里无处倾诉,醒来后只有无穷的惆怅。他想将相思全部写满信纸,但到头来这封信却写不尽、寄不出,只有慢慢地拨动琴弦,乐声排遣不了愁怀,反让人无限低迷。
宋代文坛宗师黄庭坚为晏几道的词集作序,有一段盖棺论定式的评语最能得小晏之精髓:仕途坎坷,却不能攀缘贵人之门,这是一痴;
写文章坚持自己的写法,不肯顺应潮流,这是一痴;耗费千百万家产,家人忍饥挨饿,自己却还是一脸天真,这是一痴;人人都辜负他,他却不恨任何一人,还总是相信别人不会欺骗自己,这又是一痴。
倘若你和晏几道一同生活,断然无法容忍这样绝顶的痴法。他就是一个在生活中毫不理事的人,既没有官二代的气焰,也没有小市民的精明,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注定惨遭淘汰。他仿佛是真善美的化身,但越是真善美的事物越是难以存活。
所以他最美的词都是写给歌女的,因为在他的眼里,也仅仅是在他的眼里,歌女的世界在现实世界之上,不着一点人间烟火气。最传世的那首《临江仙》写给一个名叫蘋的歌女,为我们留下了“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这样绝代风华的句子: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小晏有两个很重要的“酒肉朋友”:沈廉叔和陈君龙。这两人雅好歌舞,调教出了莲、鸿、蘋、云四名冠绝一时的歌女,家宴当中常常以她们的歌声娱客,小晏就是最流连忘返的一位。
在歌女们的眼里,小晏非但是嘉客,而且简直是唯一的嘉客。只有他,从不把她们当成只供人娱乐消遣的工具。他从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情感,爱就爱了,思念就思念了,不掺杂一丝肉欲,那是知音对知音,君子对君子的情谊,所以俗人永远不懂,永远猜疑,永远误读。
彩袖殷勤捧玉钟。
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
歌尽桃花扇影风。
从别后,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賸把银釭照,
犹恐相逢是梦中。
这首《鹧鸪天》是小晏与一名歌女久别重逢而作的,词句里只见真挚的欢欣,没有一点点的轻浮。只要我们泛读宋词,就会连篇累牍地见到大量文人墨客以歌女为主题的词作,唯有在这些各式轻浮腔调的映衬里,才显得小晏的词是何等的难能可贵,仿佛与他重逢的不是贩卖青春与技艺的歌女,而是相知的君子,是长相思的恋人。
这样的缠绵悱恻,便是婉约词的极致了。“今宵賸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古代词论家以这一联对比杜甫“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说若能体会出其间微妙的差别,便能晓得诗与词的区别何在。
其实也不难体会:当表达同样的主题和心绪时,诗更含蓄,要遵守“乐而不淫,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诗教标准;词却奔放,不受诗教的束缚,任深沉的情感飞流直下,一发不可收拾。所以越是多情的人,越会钟情于词这种文体。纳兰容若正是小晏一流的人物,他刻有一方“自伤情多”的闲章,这方闲章小晏也同样用得。
小晏是深挚的,也是潇洒的。他的潇洒甚至会影响到道学家的阵营里去。与小晏同时的大学者程颐向来以古板、不解风情著称,却始终对小晏“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两句赞不绝口。每次听到有人吟出这二句时,程颐就会露出一脸赞叹的笑容说:“这真是鬼语啊!”
普通的“正人君子”们读不懂小晏,偏偏程颐这个理学宗师——
所有正人君子里最以正学闻名的人物,读得懂小晏的灵魂。天下大道同归而殊途,小晏分明从无边风月里上窥理学至境。那一种真挚至死的痴与超然物外的倜傥,在千年的词史上,只有纳兰容若一人才是他名副其实的后继者。
晏几道名字考
晏几道,字叔原。“几道”字读作“几(jī)道”,意思是“近于道”。这个词出自《老子》:“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居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道为宇宙万物之本原,故此以“原”为字。晏叔原之“叔”表示排行,古人以伯、仲、叔、季排行,自第三子至倒数第二子皆可称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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