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营伎制度
警句: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我最早读到严蕊的故事是在《二刻拍案惊奇》里,有一回目叫作《甘受刑侠女著芳名》,这位侠女便是严蕊。“三言二拍”的故事尽是市井气很足的,这一回目也不例外,将一代思想巨匠朱熹写得蛮横,将豪情万丈的陈亮写得近似疯癫,只让人觉得好笑,景仰之情早在不知不觉间便冰消瓦解,更觉得那凌濛初或许算得上解构主义之前的解构主义高手了。
那时候对严蕊的侠骨柔肠并不十分理解,只觉得这样一个妓院里的当行女子早惯于左右逢源,可以轻易出卖色艺,却为什么在逼问她通奸罪状的时候抵死不肯服软呢?人物性格的变化全无逻辑脉络可循,这实在是一个不能自圆其说的故事。
后来读清儒全祖望《宋元学案》,惊诧地发现《甘受刑侠女著芳名》里大儒们极富市井气的行迹乃至对话竟然全有出处,在三观尽毁之余也不得不佩服凌濛初的戏说原来倒也尊重史料,只不过他毕竟搞错了严蕊的身份,将宋代的营伎当作与明代勾栏酒肆的妓女一般的人物了。
严蕊是台州的一名营伎,营伎之“营”并非军营,而是乐营,即地方政府中的管理官伎的专门机构,大约相当于今天的文工团。换言之,营伎是有公务员编制的职业艺人,在官员宴饮的时候负责歌舞助兴。
她们虽然地位低下,却只卖艺,并不卖身,她们身体的清白享受着政府一系列规章制度的严格保障。
严蕊是台州最出色的营伎,擅长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绝一时。她还有相当程度的文学修养,间或写诗填词、每有新语,也很有一套为人处世的本领。唐仲友坐镇台州的时候,每次筵席上都少不了严蕊的歌舞。某日恰逢桃花盛开,那花朵红白相间,颇有几分奇异。
唐仲友存心考严蕊,以红白桃花为题要她填词一首。严蕊即席做成一阕《如梦令》,才调竟不在士大夫之下:
道是梨花不是。
道是杏花不是。
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小词说这桃花先让人惊诧,误认作白色的梨花,细看却不是;误认作红色的杏花,细看却还不是;红白相间,别有一番情味,仿佛是桃源仙女微醉时的脸庞。武陵原指陶渊明《桃花源记》里的桃花源,然而后世诗家常常将它和《幽明录》里刘晨、阮肇桃源遇仙女而相恋的桃源有意混淆起来,严蕊以武陵故事入典于此,大见巧妙的情致。
唐仲友赞叹不已,厚赏严蕊,从此愈发欣赏她了。
严蕊的名声也因为唐仲友的欣赏而远播于台州之外,凡有远方贵客来时,总希望一亲这位才女的芳泽。某次七夕郡宴,豪士谢元卿作为唐仲友的座上客,终于如愿以偿地欣赏到严蕊的才艺。但他不愿相信营伎会有甚诗才,点名要她即席赋词一阕,以七夕为题,以自己的姓氏为韵。
命题限韵,这本是自唐代以来科举考试的必备项目,而这非但不曾难住严蕊,反而又给了她一次扬名的机会。酒方行时,一阕《鹊桥仙》便已赋成:
碧梧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谢。
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
人间刚道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
从《如梦令》《鹊桥仙》这两首词看,严蕊并非那种“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的做派,而是当真思路巧妙,每出新语,全不落前人窠臼。谢元卿为之心醉,从此日日不离严蕊身侧,直到半年之后将随身财物几乎尽付严蕊,这才恋恋不舍而归。
朱熹的到来打破了一切的宁静。
朱熹和唐仲友都是学者型官僚,朱熹是理学的集大成者,偏重道德,唐仲友却属于永康学派,偏重事功。传统中有一种说法,认为是学术上的分歧导致了两人的不睦,但无论如何,朱熹当真发现了唐仲友在为官上的若干不检点处,于是连番上疏,弹劾这位学术对手。
虽然经济问题才是唐仲友的要害,但以严苛道德自律的朱熹绝不肯放过唐仲友的作风问题。唐仲友实在和严蕊走得太近,以至于人们很难相信这两人当真没有私情。宋代制度,官员若与营伎发生奸情,两者都将受到严厉惩处。于是朱熹将严蕊下狱,本以为不难从这个弱女子身上获得令自己满意的口供,但偏偏是他以为最容易攻克的一环令他骑虎难下,严蕊被系月余,受尽棰楚,却始终坚称清白,一语不及唐仲友。
有狱吏好言相劝:“你何不早早认罪,对你的责罚最多也只是杖刑,不会重判,你又何苦受这样的折磨呢?”严蕊正色答道:“身为贱伎,纵然与太守有奸情,亦不至死罪,然而是非真伪,岂可以妄言诬蔑士大夫。我虽死也不会做栽诬之事!”
这份坚持所换来的只是更长时间的拘押与更加严酷的刑罚。严蕊在狱中苦苦挨过了两个月,一再受杖,委顿几死,但声誉也因此而愈高,每受一次酷刑,便赢得更多人的一分同情。
这一案件迅速成为南宋当时的舆论焦点,就连宋孝宗也听说了严蕊的遭际。事情必须有个妥善的了结,既然朱熹与严蕊都是不肯让步的人,那就将朱熹调任他处好了。
接替朱熹的是岳飞之子岳霖。岳霖与朱熹相交甚善,这一次却也觉得朱熹太不通人情了些。岳霖重新提审严蕊,见这一代名伶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便不忍严审,只要她以词陈情。想来岳霖早已听闻严蕊的才女之名,心底竟多少有些不信。
令岳霖叹服的是,严蕊略加构思,便口占一阕《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一首小词道尽营伎生涯的无奈,也道出对自由生活的向往,而才思之精,即便放在士大夫的作品里亦属第一流的佳作。岳霖大受感动,即日判令严蕊脱籍从良,台州为之喧腾。不多日后,便有宗室近属礼聘严蕊为妾,这样的奇女子本该赢得最优秀的男人为之折腰。
唐仲友经此一案,终于绝意于仕途,过起了著书、刻书的学者生活。而这一案件的来龙去脉竟然在后世掀起了太多的疑云,生出了各种立场上的异说,令人真伪莫辨,至今在史学界也没有形成一个定论。
但那又如何呢,历史原本就是由各种不确定所构成的东西,任人选择各自愿意相信的一面。在这段历史里,至少我自己,永远都是严蕊的同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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