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中隐
警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白居易十六岁那年到长安拜访诗坛领袖顾况,被后者拿他的名字揶揄过“长安物价太高,居住不易”。顾况当时不曾想到,这个稚气而有才华的少年后来真的过上了人如其名的日子,只不过不在长安,而在洛阳。
那时候的洛阳是一个安置闲人的所在。倘若你在政治斗争中失势了,或者皇帝就是看你不顺眼了,那就会在洛阳给你挂一个虚衔,投闲置散。换句话说,洛阳就是官员们的冷宫,朝廷给你这个职位,这份薪俸,不是买你做事,而是买你不做事。
政治冷宫里的生活其实相当舒适,当然,酸甜苦辣总是因人而异。
正如今天看宫斗大戏,有人就会觉得何必非要争宠呢,明明每天可以尽情享受锦衣玉食、使奴唤婢的日子,也不愁打麻将凑不齐人手。
只要怀了这样的心态,冷宫简直就是天堂。白居易就是这样一个在政治冷宫里过着天堂生活的人,悠然自得,不与世界相争。他提出了一个崭新的生活主张:中隐。
古人对于隐士,历来有大隐与小隐之别,所谓“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
依照这个最传统的标准,在古代名士当中,商山四皓便是小隐的代表,藏身到深山更深处,采野菜为生;东方朔则是大隐的代表,入朝为官,却并不真正卷入权力斗争的旋涡。
两种隐居途径各有各的难处。小隐最难解决的是生计问题,就连陶渊明原本对隐居的构想都是“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想先做地方官来储备将来隐居的本钱),但他在做了八十多天县令后终于不忍心向百姓搜刮钱财,以至于在真正隐居之后,日子过得相当拮据,总要仰赖亲戚朋友的周济。大隐最难解决的是仕与隐的界限问题,毕竟置身于名利场的中心,你不想卷入旋涡,旋涡却不肯轻易放过你。
在白居易生活的时代,政治形势风云莫测,就算闭门家中坐,也难免祸从天上来。
大隐难做,小隐却也不易。一个人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如何还能平淡地退回渔樵耕读里去呢?所以白居易甘愿“中隐”,也就是避开权力中心,任闲官,领干俸,在市区或近郊构筑园林,兼享城市生活的繁华便利与田园生活的悠闲适意。至于这样做是否对得起纳税、服役的百姓,那倒是既次要也无可奈何的问题了。
这时候的白居易写有一首《中隐》长诗,这首诗在诗艺上乏善可陈,在文学史上不甚有名,但是在思想史上必须据有一席之地:
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
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
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
君若欲一醉,时出赴宾筵。洛中多君子,可以恣欢言。
君若欲高卧,但自深掩关。亦无车马客,造次到门前。
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贱即苦冻馁,贵则多忧患。
惟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穷通与丰约,正在四者间。
诗义不必解释,因为有白居易招牌式的大白话风格。传说白居易每写一首诗都要首先读给不识字的老婆婆听,如果老婆婆有听不懂的地方,他就会认真修改。这个传说虽然不甚可信,但它的确说中了白居易诗风中极尽通俗的特点。在《中隐》诗里,白居易一点都不拿典故和修辞术来矫饰自己的“不良动机”,反正兢兢业业了一辈子,现在索性大张旗鼓地尸位素餐好了,免得在政治红人眼前添堵。
当然,所有的消极都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在无情现实的一再打压下由火焰凝成的坚冰。
白居易也曾经满怀政治理想,对投闲置散的贬谪有一肚子的委屈。
那时候他以诗歌作为倾泻负能量的专有工具,所以我们今天才能读到《琵琶行》这样的佳作。
唐宪宗元和十年发生了一件轰动朝野的大新闻,宰相武元衡在上朝途中被一伙训练有素的刺客当街刺杀。究竟是谁派的刺客,每个人其实都心里有数:武元衡是反对藩镇割据的一面旗帜,那些心怀异志的藩镇节度使早晚都会向他下手,这些节度使里边最阴险、最歹毒、最有可能使出行刺伎俩的就只有淄青节度使李师道了。
如果你能够想象有掌握地方军权的军事强人派人到首都暗杀国家总理在今天会引起多大的轰动,就能够想象李师道刺杀武元衡在唐朝会引起多大的轰动。但政治形势太微妙了,以至于对这样一件本应人神共愤的事情,很多人竟然不敢发表意见。
那时候的白居易还是有满腔热血的,激愤上书,要求朝廷立即侦缉凶手。
他竟然是满朝文武中第一个表态的人,而对这种事情的表态并不在他的职权范畴里。
高层决定以大局为重,不去追究武元衡被刺之事,而是给白居易捏造了一个很龌龊的罪名,说白居易的母亲明明是在赏花的时候不慎坠井而死,白居易却毫无避忌地写有《赏花》和《新井》之诗,言辞浮华,品行不端,应予贬斥。白居易就是这样被贬为江州司马的,那时候他受到的打击还太少,也看不懂朝廷“在下一盘很大的棋”,所以常常为自己这一次所遭受的不公愤愤不平。
郁积的负能量必须要找到宣泄的渠道,幸而白居易在江边送客时听到了琵琶声,遇到了琵琶女。《琵琶行》的序言交代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元和十年,余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
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余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二言,命曰《琵琶行》。
我们很难将琵琶女的生平故事看作一曲理想主义者的挽歌,但是一经白居易的诗笔提炼,《琵琶行》却真的很像一首为普天下理想主义者而唱的挽歌,它在哀悼着倡女命运的时候,也哀悼了普天下所有理想主义者的共同命运。“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所有理想主义者的命运都是共通的,不仅跨越空间,同样跨越时间: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撚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冰下滩。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惟见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往昔如梦幻般绚烂,现实如醒觉般残忍。这样的诗不是所有人都有共鸣,对于那些从不曾做过梦的人而言,“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分明要算一个不错的归宿,如果流泪,简直矫情。
白居易的中隐又何尝不是一种“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呢,只是天生的理想主义者并不会真的轻言放弃,理想的激情如同密闭容器里的水,在这里被压制,便要在那里寻找出口,纵然永远寻不到出口,也不会在现实的阳光下被蒸发殆尽。
于是白居易沉迷在修仙的世界里。
传说他研制了一种飞云履,只要点燃香烛,稍一跺脚,脚下就会弥漫出云雾,而云雾渐渐升腾,载着它的主人腾云驾雾而去。
也许这样的人只应有这样的宿命。只有升上天空,才不会再被绊倒。
白居易名字考白居易,字乐天。“居易”出自《礼记·中庸》“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君子是本着原则行事的,有一贯的操守,会选择安稳妥当的生存方式,做好自己的本分,至于穷通贫富则听天由命;小人是奔着明确的功利目的行事的,宁可冒险来贪图侥幸的成功。“乐天”出自《易经·系辞》“乐天知命故不忧”,意思是说,君子懂得天命,很清楚哪些事情是可以通过努力来达到的,哪些事情不是人力可以左右的,所以生活态度非常通达。
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也是一代诗文大家,他的名字也可以一并来看。白行简,字知退。“行简”出自《论语·雍也》“居敬而行简”,这是对执政者的一种理想要求,意思是说,心态要严肃认真,做事要抓大体而忌烦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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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白居易·果然白居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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