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赏析】
因为思念,天涯咫尺;因为思念,咫尺天涯。在水一方,也可以远得让人绝望;在云之上,也可以近得让人欢喜。思念,是最近的云水飘摇,也是最远的明月千里。寂寞人间,有个人可以思念,或许是幸福的,但那人若在千里之外,音讯杳然,长久之后,思念恐怕也会长出荒草。
明月之下,有人青梅煮酒,诗意流连;有人独自徘徊,怅惘流离;有人执手相看,喁喁私语;有人相隔千里,相思无言。遥望红尘岁月,总有无数身影,在月下形单影只,辗转难眠。或许是因为思念,或许是因为寂寥;或许是因为悲伤,或许是因为凄凉。他们叹息着,彷徨着,将一抹月色刻画得凄凄惨惨。
征夫与思妇的故事,即使过了千百年,仍旧没有离开最初的荒凉与苦涩。永远都是这样,这头独自高楼,叹息未央;那头天涯寥落,归期未知。如果不是战争,他们本可以花前月下,时光静好。可是没办法,现实总是让人无法预料。你想坐拥山水,不来不去,却只能行到水穷,坐看云起;你想流连月下,赌书泼茶,却只能人各天涯,相思无用。
这里依旧是塞北。千年以后,印象中的塞北,依旧是荒烟弥漫、衰草连天。即使是天边明月,也早已被西风吹成了千古的离愁。于是,无数个夜晚,总有人伫立在月下,迷惘着迷惘,悲伤着悲伤。恐怕很少有人能够处在无边的荒凉之中,还能看到天高云淡。对于那些征夫来说,塞北就是比天涯更遥远的地方。在这里,他们不知前路何方、不知人生几何。所有的风景,除了荒烟蔓草,就是荒城落日;除了风雪飘零,就是月色无声。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许多个日子,明月就那样,从天山之上冉冉升起,漂在云海之间,漂向天涯之外。明月之下,大地辽阔,人间苍茫。所有的征夫,都在这无边的塞外,找寻着生命的立足点。可是,找了千百年,他们始终找不到。滚滚红尘,本就让人迷惘,而对于他们来说,寻常的烟火幸福,都是奢望。
在那幅苍茫辽阔的边塞风月图里,有太多生命在惆怅、在悲伤。置身在那里,他们就注定要孤寂很久。关于远方故乡,关于亲属家眷,他们只能遥遥地思念、茫茫地回忆。但是,这样的思念和回忆,无非是让边关更凄凉、人间更寂寞。边塞的风月,毕竟不似故乡;大漠的云烟,毕竟不曾相识。
谁都知道,玉门关以西,历朝历代都是边关要塞,都是征战之地。走出这里,便像是走出了红尘,剩下的只有荒凉。这里,非明月难以照到,非长风不能吹度。那成千上万的戍边征人远离家乡,征战于这边塞沙漠深处,能见到的只有绵绵天山之上穿行于苍茫云海之中的明月,能感受到的只有从遥远的故乡吹来的漫卷着狂沙的万里长风。无奈地驻留在这里,他们怎能不怀念家乡,怎能不盼望归期?可是,他们没有选择,愁苦也好,凄凉也好,只能默默承受。万里天涯,无论是天山明月,还是玉门长风,都不能给他们些许慰藉。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这就是战争,一片刀光剑影之中,烽烟弥漫,鼓角铮鸣,然后就是血染黄沙。从古至今,能够从战场归来的能有几人?要知道,在所有战争中,生命只如尘埃,不经意间便零落成泥。尽管岁月无情,每个人都会走得不声不响,但是有谁愿意让野草般的生命飘零在战火之中?
当年,汉高祖刘邦领兵征匈奴,曾被匈奴在白登山(今山西大同市西)围困了七天。而青海湾一带,则是唐军与吐蕃连年征战之地。悠悠千古,战争似乎从未停息过,总有烽火连城,总有刀剑饮血;总有战马嘶鸣,总有鼓角凌乱。
李白所处的大唐,虽然国力强盛,却也不似想象中那样太平。当时的边关,也总是狼烟不断、烽火不停。这个豪放纵意的诗人,也不总是那副醉醺醺的模样。当他清醒的时候,也总能触摸到人间的寂静、生命的悲凉。我们不知道,他是否曾经置身塞外,看明月从天山升起,春风向边关吹度。但他确实曾经在某些夜晚,想象着塞北的风霜,想象着征夫思妇两处天涯的痛苦,于是写下了这首诗。千里明月,万里长风,相思就在这里,依稀可见。
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在那个夕阳惨淡、月色无言的地方,最好不要遥望远方。可是,那些来自远方的人们,又怎能忍得住遥望!无论白天黑夜,无论秋月春风,他们总会忍不住望向来时的方向。可是,望穿秋水,也望不到那些熟悉的山水树木、晴川芳草。这里,毕竟是铁马秋风的塞北,毕竟是烽火连天的边关。人在远方,本就凄凉,何况是在这个生死难测的地方。
于是,愁苦就在脸上,荒凉就在心里。所有日子、所有时光,他们只如零落草木,只能无声地叹息。而在远方的高楼上,他们的妻子,那曾经伴他们雕刻时光的女子,何尝不是在月下茫然地思念、默然地叹息!这样的夜晚,思念无声,寂寞无声。月下人间,叹息早已漫过沧海桑田。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塞北的荒烟里,征人茫然遥望;长安的月光下,思妇独自捣衣。翻开历史,在几缕残光之下,总能看到这样遥远的相思。他们各在天涯,只能在月光下无边地惦念。很显然,这样苦苦思念着的,不是少数,而是万千生命。边关的岁月有多少望月怀远的战士,故乡的家园就有多少苦恨经年的红颜。
明月再好,也敌不过那些捣衣之声。千古以后,那捣衣声似乎还在,声声敲打着寂寥者的心门。这样的声响里,那些寂寞的女子,想象着远方那人的身影,想象着他们相依的曾经,默默垂泪,黯然神伤。无论是玉户帘中,还是捣衣砧上;无论是窗前月下,还是床前镜中,总有那个熟悉的身影浮现在眼前,可是伸手之际,却只能触到时光如霜。
纵然秋风吹度玉门关,到底是人隔千里,相思无用。越是思念,就越是荒凉;越是回忆,就越是悲伤。无论是塞北的征夫,还是长安的思妇,心里其实都清楚,征战之地,少有人还,自古都是如此。所以,他们心中,除了悲凉,更有绝望。他们能做的,就是盼望战事平息,了却相思之苦。不过谁都知道,这样的愿望太缥缈。时光那头,战火仍在,关山仍在,思念仍在。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这个黄昏,突然之间想起了这句诗,于是想起了远方、想起了天涯。我们以为,隔着山水云烟便是遥远,其实,远方之外更有远方,天涯之外更有天涯。思念在心,此处也即彼处;寂寞在怀,高楼也即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