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并序)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④。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⑤。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滩。
水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惟见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⑥。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常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⑦。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舱明月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⑧。
创作背景
元和十年,余左迁九江郡司马①。明年秋,送客湓浦口②,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③。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徙于江湖间。余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二言,命曰《琵琶行》。
注释
①元和一句:元和十年(公元815年),诗人由于上疏言谏,被贬为九江(今江西九江市)司马。左迁:贬官。
②湓浦口:即湓水进入长江处。
③善才:唐代对琵琶演奏师的特称。
④浔阳江:今九江市北的长江一段。
⑤霓裳:《霓裳羽衣曲》的简称。六幺:本名《录要》。
⑥虾蟆陵:在长安城东南,当时有名的游乐区。
⑦缠头:赠给歌女们的财物,唐时丝织物既可当货币同时又是赠品。
⑧江州:即九江郡。司马:刺史的僚佐,通常是由被谪官员担任的闲职。青衫:唐制,八、九品文官服青,此处是白居易自称官位低微。
【译文】
元和十年,我被贬为九江郡司马。第二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我为一位朋友送行来到湓浦口,听见一只船中有人在弹琵琶。听那乐音,清脆悦耳,是京都流行的乐调。询问那人,原来她是长安的一位乐妓,曾经向穆、曹二位著名的琴师学弹琵琶。因年老色衰,不得不出嫁给一位商人。于是我吩咐人备酒,请她畅快地弹了几曲。她弹完之后显得忧郁愁苦,自叙了她青少年时的欢乐,如今漂泊沦落,面容憔悴,辗转迁徙在四方各地。我出京到地方上任职已有两年,心情淡泊,倒也安然。受到她言语的触动,这天晚上才感到有被贬的凄凉意味。因而作了这首七言长诗赠送给她,共六百一十二字,取名为《琵琶行》。
天近傍晚我到浔阳江边去送客人,秋风瑟瑟中,枫叶、芦苇发出的声音格外萧索。我与客人一同下马走进船舱,端起了酒杯却没有音乐来解除愁闷。醉意中心情凄切,我们悲伤地就要分别,分手时只见一片白茫茫的江中浸着一轮明月。忽然水上传来琵琶声,我忘记了回转,客人也不出发。顺着声音寻找,悄悄探问,弹琵琶的是何人?琵琶声停了下来,她想回答却未有回音。我们将船靠拢邀她出来相见,重燃灯烛,添上酒菜,重新摆设酒宴。多次呼唤她才出来,还抱着琵琶遮着半边脸面。她转动琴轴试拨琴弦三两声,还未弹出曲调就满含着一片深情。掩按抑遏的手法弹出了哀怨意,好像在倾诉她平生坎坷不得志。低头随手连续弹,说尽了心头无限伤心事。她轻轻扣弦慢慢揉弦,一会儿顺手下拨,一会儿反手回挑,起初弹《霓裳羽衣曲》,后来弹的是《六幺》。大弦沉重雄壮如狂风暴雨,小弦细促急切如低声私语。粗重轻细的声音交错转换,就像大大小小的珍珠落进了玉盘。黄莺鸟在花下叫得多么婉转,阻塞不畅的流泉像在低声地哭泣。冰下的泉水不流,弦音暂时断绝,好像含有另一种忧愁暗恨,这时无声的乐音胜过有声。突然像银瓶破裂水浆迸发,像骑兵突破重围刀枪齐鸣。乐曲弹到尾声她把弦拨在当中用劲一划,四根琴弦发出的声音像撕断一匹锦帛,两边的船中悄然无声,只见江中的秋月泛着一片灰白。
她欲言又止,把弦拨插入弦中,整理好衣裳显出庄重的面容。她说:“我本来是京城女,家就住在虾蟆陵。十三岁学会了琵琶弹奏,我的名字排在教坊第一部中。演奏一曲完毕著名的琴师都佩服,每当我梳妆好了惹得姐妹们都忌妒。长安的富贵子弟争相送给我财物,每当演奏完一曲后得到的红绡不计其数。镶着金花和珠宝的发篦用来打节拍不担心被人敲碎,红色的罗裙不怕泼翻了酒被玷污。年复一年把琵琶弹奏,青春岁月悄悄流逝,我的容颜也已衰老。门前冷冷清清,找我演奏的客人一天天稀少,上了年纪只好与一商人结为夫妇。商人看重盈利,把别离不当做一回事,前一个月到浮梁去把茶叶生意做。丈夫走后我独自在江边守着空船,围绕船身的只有冰冷的江水寒月。深夜里忽然梦见少年的往事,梦中哭醒,泪迹纵横,沾满脂粉。”
我听了琵琶曲已伤感叹息,听了这番话更使我感慨不已。我和她同是流落江湖的失意人,如今相逢何必曾经是相识。“我自从去年离开京城,被贬谪卧病在这浔阳城。浔阳这地方荒凉偏僻没有音乐,常年听不到管弦声。居地靠近湓江地势低洼又潮湿,黄芦苦竹围绕住宅丛生。我住的地方早晚听到的是什么声音?杜鹃一声声叫得啼血,猿猴在一声声哀鸣。在那春天花开的早晨,秋天明月的夜晚,我面对这良辰美景,举酒独饮。难道没有山歌和村笛?那声音嘈杂使人难以听闻。今夜听了你的琵琶曲,就如同听了仙乐两耳爽明。请不要推辞再弹一曲,我按调为你写一首《琵琶行》。”她被我的言语感动,站立了好久,重新坐下把弦拧得更紧弹得更迫急。凄凉的曲调不像先前的琴声,满座的人听了之后都掩面哭泣,在座的人谁的眼泪流得最多?看我这江州司马的青衫早已被泪水湿透。
【赏析1】
本诗作于诗人遭贬之际,元和十年,李师道派人刺杀了主持平定藩镇叛乱的宰相武元衡。白居易上疏“急请捕贼以雪国耻”,却被权贵们指责越职言事,贬为江州刺史,又以浮华无行的中伤进行陷害,再贬为江州司马。作者在这首长篇叙事诗中,借一个沦落天涯的琵琶女的可悲遭遇来抒发自己宦途失意的愤懑。“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表达了诗人和琵琶女的共同命运。诗中描写了琵琶女精湛的演奏技艺和凄凉的身世,抒发了自己遭贬的悲愤感情。诗歌为琵琶女因年老色衰而被弃,自己直言敢谏而遭贬鸣不平,表现了深刻的社会意义。作者善于运用细节描写突出人物的性格,运用景物描写渲染环境气氛,运用生动的比喻和富有音乐美的语言描写琵琶女的演奏技艺,给人丰富的联想,叙事中含有浓厚的抒情色彩,在艺术上有着极强的感染力。
【赏析2】
元和十年(815),白居易受政治迫害被贬九江郡司马。司马是一种冗员散职,作者在《江州司马厅记》一文中写道:“若有人蓄器贮用急于兼济者,居之虽一日不乐;若有人养志忘名安于独善者,处之虽终生无闷。……刺史,守土臣,不可远观游;群吏,执事官,不敢自暇佚;惟司马绰绰,可以从容于山水诗酒间,……官足以庇身,食足以给家;州民康,非司马功;郡政坏,非司马罪。无言责,无事忧。噫,为国谋,则尸素之尤蠹者;为身谋,则禄仕之优稳者。”可见作者当时生活的平静闲散,而又无聊,心情则充满矛盾和不安。诗序所谓“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只不过是表面而暂时的现象。每逢人际交往,触绪牵情,又不免感事伤怀。序云元和十一年(816)秋,送客湓浦口(湓水入长江处),遇一琵琶女,乃旧日长安名倡沦为商人妇者,既得领略其技艺之精妙,又闻其自叙经历之不幸,因“感斯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这就是《琵琶行》的写作缘起。
从篇首到“主人忘归客不发”是故事的引子。交代了诗人相遇琵琶女的时间、地点与环境。这是一个逢秋兴悲的日子,枫叶赤,芦花白,江水碧,好一派肃杀的江景。故人当夜要出发,诗人在“浔阳江头”即湓浦口为之饯别。饯别的酒并不能消去心中的离愁别绪,又没有音乐助兴,故“醉不成欢”。方留恋处,不觉天色渐晚,“别时茫茫江浸月”——是不知不觉的发现和催别的信号。诗人当年四十五岁,在古时已是感伤老大的年纪,兼在迁谪之中,他乡送客,心中很不是滋味。这境况正是郑板桥《道情》集唐人诗句所说:“枫叶荻花并客舟,烟波江上使人愁。劝君更尽一杯酒,昨日少年今白头。”这种特定的状况的渲染,为以下写相逢琵琶女作了铺垫。诗人先已说“举酒欲饮无管弦”,十分遗憾;后写“忽闻水上琵琶声”,则尤令人欣喜。
从“寻声暗问弹者谁”到“唯见江心秋月白”,写饯宴重开,琵琶独奏。诗中写琵琶女的露面,非草草交代,而别具摇曳多姿的描叙。在“寻声暗问”之初,先是“琵琶声停”,一阵迟疑。在邀者盛情难却之际,仍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这是故作姿态?还是当众害羞?否,须知这些都不是徐娘半老的昨日名角应有之态。揣其情,当是因告别“舞台”不作当众表演多年,深有“退休者”之寂寞、鱼龙失水的悲哀、受伤者的自怜。尤其是中夜梦回,泪流满面,骤然间遇此热情邀请于江湖之上,宜乎其欲语不能,欲进犹疑。江州司马“千呼万唤”这段时间,她显然是在化妆。然而当她抱琵琶出场后,便技痒难熬,恨不得一奏为快。这从“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两句可以知之。就在这三两声中,已令人觉其掩抑深思,“似诉平生不得意”了。“低眉”可见专注,“信手”可见纯熟,所以往后弹奏《霓裳》《六幺》等名曲,也能弹出个人情寄,而“说尽胸中无限事”。这一段描摹琵琶声,乃全诗中最精妙的文字。描写演奏者只有“轻拢慢捻抹复挑”一句,两只手都写到了:叩弦为拢,揉弦为捻,这是左手按弦指法;顺手下拨为抹,反手上拨为挑,这是右手弹弦指法。这是知音者说内行话,故自然妥帖。但诗人着重描写的还是音乐本身及其给人的感受。虽然所用办法,不过是由听觉联系到听觉,但通过人们熟悉的自然音响如雨声、私语声、珠落玉盘声、鸟声、泉声等等,能给人以具体生动的音乐美的印象。诗人在描摹中特别注意音乐对比因素的刻画,如高低、粗细、重轻、缓急、滑涩、断续等等,极富层次感。诚如傅雷所说:“‘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一段,好比staccato(断音),象琵琶的声音极切;而‘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几句,等于一个长的pause(休止)。‘银瓶乍破水浆迸’两句,又是突然的attack(爆发),声势雄壮。”(《傅雷家书》)其间诗人又特别注意以音乐化语言来描绘音乐,这里有叠字“嘈嘈”“切切”“嘈嘈切切”,有重复“大珠小珠”,有双声叠韵如“间关”“幽咽”,有顶真如“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有前分后总如“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嘈嘈切切……”这些辞格的运用,使得此诗在音情的密合上达到极致。诗人又让乐声在高潮中结束,余韵不绝,“东舟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二句既写环境,又写音乐效果。“悄无言”,可见听众屏息凝神;江心月白,又见环境的寂静清澄,音乐感通自然与“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钱起《省试湘灵鼓瑟》)同致。
从“沉吟放拨插弦中”到“梦啼妆泪红阑干”,由自述补叙琵琶女身世遭际。至此,女主人公才抬头亮相。原来她生在长安,“本是京城女”,家在下马陵(按《国史补》:“旧说董仲舒墓,门人过皆下马,故谓之下马陵,后人语讹为虾蟆陵”,诗用坊中语,盖由琵琶女自述)下住,自幼学艺,名编教坊。当年她是位色艺双绝的艺伎——“曲罢曾教善才伏,妆成每被秋娘妒”。(“善才”,指曹善才乃当时著名琵琶师,出于琵琶世家;“秋娘”,为当时长安名倡。)因此拥有众多的追星族,曾被子弟捧红,名噪一时,出场费很高:“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过了一段灯红酒绿、豪华狂欢的生活,“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然而,随着新的明星的升起,她的行情看跌。加上发生了一些变故,“弟走从军阿姨死”(或言“弟”是女弟,即烟花姐妹后随军;“阿姨”即鸨母),她无异从生活的峰巅跌进深谷,饱尝了世态炎凉的辛酸,终至“老大嫁作商人妇”。在抑商的古代,商人富而不贵,生活是流动的,琵琶女从此也告别了长安。据《元和郡县图志》,江西饶州浮梁县产茶,虽非名贵而产量极丰,价必便宜。故此商人有采购之事,作为外室的琵琶女便被抛在江州船上。故在江口空船之夜,“忽梦少年事”。梦,不过是无意识思想的伪装,其根源还在于做梦之前潜在的情结。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岁月本可使人麻木,少年之事似已淡忘,然中夜梦回,仍不免历历在目,而百端交集,有不能自已者。此其所以当夜对月,一奏琵琶,以鸣不平。不料于无意之中,遇此知音之人,礼下延请,其感慨又何待言。诗中虽仅写到“梦啼妆泪红阑干”为止,以下情事,已与篇首环合,为此诗中最简妙之笔。
从“我闻琵琶已叹息”到“为君翻作琵琶行”,写琵琶女的陈辞引起诗人隐痛和同情,“是夕始觉有迁谪意”。诗人先已为其掩抑幽咽的乐声感染,既而又为其浮沉的身世嗟伤,从琵琶女身上,更照见了自己的影子。本怀兼济之志,出世之才,人过中年,却被投闲置散,远离帝京。在浔阳这样一个缺少高雅音乐的偏僻之地,忽闻此铮铮京都之声,给他带来旧梦重温的片刻陶醉和物伤其类的持久的感触。一个人倾诉的不幸,成了两个人的共同不幸,致使诗人忘却了身份的差异,对其产生了同病相怜的认同感。写出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至理名言,也就是全诗的主题句。毛泽东书房中的《唐诗三百首》,在本诗的开头上有如下批语:“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在天涯。作者与琵琶演奏者有平等心情。白诗高处在此不在他处。其然,岂其然乎?”毛在此诗的标题上还划了三个大圈,在“同是天涯沦落人”二句旁划一路密圈,以示激赏。紧接着诗人进一步提出要与琵琶女来一次艺术上的合作,请对方再弹一曲,而自己作为诗歌。
最末六句,写琵琶女感诗人厚意,作即兴发挥,弹出更为激越的音乐,使满座为之动容,而其间最动情者,便是身为江州司马的诗人自己。按白居易时为将仕郎守江州司马,将仕郎为从九品下,服色浅青。“青衫”则象征诗人贬谪的身份。
《琵琶行》并不以故事情节曲折见长,但它深刻写出了旧时代人才被摧残压抑的悲剧。高明的演奏艺术家沦为商妇,锐意革新的志士成为“乐天”居士,无论是琵琶女还是诗人自己,均无力左右个人命运,而有“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宋张孝祥《六州歌头》)的失路的悲哀。其间还夹有郢人失质,或世乏知音的悲哀。这一主题具有相当的普遍性与典型性。全诗笔力集中,笔无旁鹜。陈寅恪先生曾将其与元稹《琵琶歌》相比较,认为乐天此诗专为长安故倡感今伤昔而作,又连绾己身迁谪失路之怀,直是混合作者与被咏者二者为一体,可谓人我双亡、宾主俱化,专一而更专一,感慨复加感慨。相形之下,元诗一题二旨,反失之浮泛。此外,诗中有关琵琶声乐的描摹,历来为人称道。
(周啸天)
【赏析3】
《长恨歌》和《琵琶行》是白居易最著名的两首长诗。在白居易去世后不久,唐宣宗写诗悼念,诗中说:“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可见这两首诗在当时流传之广。《琵琶行》作于元和十一年(816),其时白居易正在遭受一生中最沉重的政治打击,被贬九江司马。
《琵琶行》首先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对音乐的描写。在一个“枫叶荻花秋瑟瑟”的夜晚,月光照在江面上,这时琵琶曲响起,从初始的“轻拢慢捻”“弦弦掩抑”,到“大弦嘈嘈”“小弦切切”的乐声逐渐纷繁变化,再到“弦凝绝”“声渐歇”的再次幽缓,乃至“此时无声胜有声”,乐声几不可闻,最后突然乐声陡起,越来越高昂、急促,在“四弦一声如裂帛”的高潮处戛然而止。诗人还用了大量精妙的比喻来描写美妙的音乐声,写乐音纷繁高低变化时如“急雨”“私语”,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写乐音幽缓时如“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写乐音高昂急促时则如“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而最后的收尾则如“裂帛”。这些比喻不仅在声音上惟妙惟肖,而且极富画面感,让读者不仅“听”到了音乐,似乎还“看”到了音乐。在描写音乐的同时,诗人也没有忘记琵琶女。随着音乐的展开,我们也听到了她的“平生不得志”,音乐中传达着她的“心中无限事”。当音乐结束时,“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不论演奏者还是听者,都沉浸在音乐和音乐在各自心中所引起的“幽愁暗恨”中。
诗人将一场琵琶弹奏写得声情并茂,如在耳边,如在眼前。但《琵琶行》最动人之处,在于它在音乐之外,还讲了两个故事。一个故事是琵琶女的,她曾经有过年轻得意的时候,见惯了繁华热闹,“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但是后来年纪老大,风光不再,“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但是商人对她并不爱惜,如今她独守空船,在回忆以前的美好时光中度日。另一个故事是诗人自己的,诗人在元和年间意气风发,在朝堂上敢于直言极谏,在文学创作上写了大量新乐府诗,以诗歌补察时政、讽喻执政。然而终于在元和十年因得罪权贵遭到沉重打击,被贬谪到九江。他此时的处境是“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他的心情也颇为消沉:“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尽管两个人的身份地位有天壤之别,但都命途多舛,都经历了自盛而衰的命运转折。因而琵琶女的音乐和身世,引发了诗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叹。不论任何时代,总会有人由于种种原因,跌入命运的低谷,或在仕途上坎坷不遇,或在生活上穷困潦倒,或在情感上悲愁困苦。而这首诗,也就在后世持续地引起无数人的共鸣。
【赏析4】
本题为《琵琶引并序》,“序”里却写作“行”。“行”和“引”,都是乐府歌辞的一体。“序”文如下:“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二言,命曰《琵琶行》。”“一十二”当是传刻之误。宋人戴复古在《琵琶行诗》里已经指出:“一写六百十六字。”
《琵琶行》和《长恨歌》是各有独创性的名作。早在作者生前,已经是“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此后,一直传诵国内外,显示了强大的艺术生命力。
如“序”中所说,诗里所写的是作者由长安贬到九江期间在船上听一位长安故倡弹奏琵琶、诉说身世的情景。
宋人洪迈认为夜遇琵琶女事未必可信,作者是通过虚构的情节,抒发他自己的“天涯沦落之恨”(《容斋随笔》卷七),这是抓住了要害的。但那虚构的情节既然真实地反映了琵琶女的不幸遭遇,那么就诗的客观意义说,它也抒发了“长安故倡”的“天涯沦落之恨”。看不到这一点,同样有片面性。
诗人着力塑造了琵琶女的形象。
从开头到“犹抱琵琶半遮面”,写琵琶女的出场。
首句“浔阳江头夜送客”,只七个字,就把人物(主人和客人)、地点(浔阳江头)、事件(主人送客人)和时间(夜晚)一一作概括的介绍;再用“枫叶荻花秋瑟瑟”一句作环境的烘染,而秋夜送客的萧瑟落寞之感,已曲曲传出。惟其萧瑟落寞,因而反跌出“举酒欲饮无管弦”。“无管弦”三字,既与后面的“终岁不闻丝竹声”相呼应,又为琵琶女的出场和弹奏作铺垫。因“无管弦”而“醉不成欢惨将别”,铺垫已十分有力,再用“别时茫茫江浸月”作进一层的环境烘染,就使得“忽闻水上琵琶声”具有浓烈的空谷足音之感,无怪乎“主人忘归客不发”,要“寻声暗问弹者谁”、“移船相近邀相见”了。
从“夜送客”之时的“秋萧瑟”、“无管弦”、“惨将别”一转而为“忽闻”、“寻声”、“暗问”、“移船”,直到“邀相见”,这对于琵琶女的出场来说,已可以说是“千呼万唤”了。但“邀相见”还不那么容易,又要经历一个“千呼万唤”的过程,她才肯“出来”。这并不是她在拿身份。正象“我”渴望听仙乐一般的琵琶声,是“直欲摅写天涯沦落之恨”一样,她“千呼万唤始出来”,也是由于有一肚子“天涯沦落之恨”,不便明说,也不愿见人。诗人正是抓住这一点,用“琵琶声停欲语迟”、“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肖像描写来表现她的难言之痛的。
下面的一大段,通过描写琵琶女弹奏的乐曲来揭示她的内心世界。
先用“转轴拨弦三两声”一句写校弦试音,接着就赞叹“未成曲调先有情”,突出了一个“情”字。“弦弦掩抑声声思”以下六句,总写“初为《霓裳》后《六幺》”的弹奏过程,其中既用“低眉信手续续弹”、“轻拢慢撚抹复挑”描写弹奏的神态,更用“似诉平生不得志”、“说尽心中无限事”概括了琵琶女借乐曲所抒发的思想情感。此后十四句,在借助语言的音韵摹写音乐的时候,兼用各种生动的比喻以加强其形象性。“大弦嘈嘈如急雨”,既用“嘈嘈”这个叠字词摹声,又用“如急雨”使它形象化。“小弦切切如私语”亦然。这还不够,“嘈嘈切切错杂弹”,已经再现了“如急雨”、“如私语”两种旋律的交错出现,再用“大珠小珠落玉盘”一比,视觉形象与听觉形象就同时显露出来,令人眼花缭乱,耳不暇接。旋律继续变化,出现了先“滑”后“涩”的两种意境。“间关”之声,轻快流利,而这种声音又好象“莺语花底”,视觉形象的优美强化了听觉形象的优美。“幽咽”之声,悲抑哽塞,而这种声音又好象“泉流冰下”,视觉形象的冷涩强化了听觉形象的冷涩。由“冷涩”到“凝绝”,是一个“声渐歇”的过程,诗人用“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的佳句描绘了余音袅袅、余意无穷的艺术境界,令人拍案叫绝。弹奏至此,满以为已经结束了。谁知那“幽愁暗恨”在“声渐歇”的过程中积聚了无穷的力量,无法压抑,终于如“银瓶乍破”,水浆奔迸,如“铁骑突出”,刀枪轰鸣,把“凝绝”的暗流突然推向高潮。才到高潮,即收拨一画,戛然而止。一曲虽终,而回肠荡气、惊心动魄的音乐魅力,却并没有消失。诗人又用“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的环境描写作侧面烘托,给读者留下了涵泳回味的广阔空间。
如此绘声绘色地再现千变万化的音乐形象,已不能不使我们惊佩作者的艺术才华。但作者的才华还不仅表现在再现音乐形象,更重要的是通过音乐形象的千变万化,展现了琵琶女起伏回荡的心潮,为下面的诉说身世作了音乐性的渲染。
正象在“邀相见”之后,省掉了请弹琵琶的细节一样;在曲终之后,也略去了关于身世的询问,而用两个描写肖像的句子向“自言”过渡:“沉吟”的神态,显然与询问有关,这反映了她欲说还休的内心矛盾;“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等一系列动作和表情,则表现了她克服矛盾、一吐为快的心理活动。“自言”以下,用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抒情笔调,为琵琶女的半生遭遇谱写了一曲扣人心弦的悲歌,与“说尽心中无限事”的乐曲互相补充,完成了女主人公的形象塑造。
女主人公的形象塑造得异常生动真实,并具有高度的典型性。通过这个形象,深刻地反映了封建社会中被侮辱、被损害的乐伎们、艺人们的悲惨命运。面对这个形象,怎能不一洒同情之泪!
作者在被琵琶女的命运激起的情感波涛中坦露了自我形象。“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的那个“我”,是作者自己。作者由于要求革除暴政、实行仁政而遭受打击,从长安贬到九江,心情很痛苦。当琵琶女第一次弹出哀怨的乐曲、表达心事的时候,就已经拨动了他的心弦,发出了深长的叹息声。当琵琶女自诉身世、讲到“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的时候,就更激起他的情感的共鸣:“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同病相怜,同声相应,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遭遇。
写琵琶女自诉身世,详昔而略今;写自己的遭遇,则压根儿不提被贬以前的事。这也许是意味着以彼之详,补此之略吧!比方说,琵琶女昔日在京城里“曲罢常教善才伏,妆成每被秋娘妒”的情况和作者被贬以前的情况是不是有某些相通之处呢?同样,他被贬以后的处境和琵琶女“老大嫁作商人妇”以后的处境是不是也有某些类似之处呢?看来是有的,要不然,怎么会发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
“我”的诉说,反转来又拨动了琵琶女的心弦,当她又一次弹琵琶的时候,那声音就更加凄苦感人,因而反转来又激动了“我”的感情,以至热泪直流,湿透青衫。
把处于封建社会底层的琵琶女的遭遇,同被压抑的正直的知识分子的遭遇相提并论,相互映衬,相互补充,作如此细致生动的描写,并寄予无限同情,这在以前的诗歌中还是罕见的。
(霍松林)
【评点】
《琵琶行》是一首长篇叙事诗,作于元和十一年(816年)秋。诗人送人之际,在船上结识了一位弹琵琶的女子,听了几曲琵琶弹奏,产生共鸣,所以写下本诗。元和十年(815年),诗人因得罪权贵,被贬为九江郡司马,心中惆怅之情无处倾诉,于是借诗中对琵琶女不幸身世的描写,抒发了自己遭贬之后的伤感情怀,同时对朝廷政治的黑暗表达了强烈的愤慨。
全诗篇幅较长,可以分为三部分:开篇到“犹抱琵琶半遮面”是第一大部分,写琵琶女的出场;第二大部分从“转轴拨弦三两声”到“梦啼妆泪红阑干”,描写琵琶女的高超技艺和她的不幸遭遇;从“我闻琵琶已叹息”到结尾是最后一部分,诗人由琵琶女想到自己,引发共鸣,抒发了对自己身世的感慨。
全诗第一大部分共十四句,描写琵琶女的出场。琵琶女是在诗人夜晚送客的背景下出现的。琵琶女出场之前,在枫叶红、荻花黄、瑟瑟秋风劲吹的夜景之下,主客在江边话别。这一部分既有景色描写,又有气氛的渲染。空旷的景色烘托出惨淡的氛围,为离别的忧伤、惆怅更添一分寂寞,让人倍感凄凉。
后八句,诗人对琵琶女的出场进行了正面的描写:就在宾主双方醉不成欢之际,忽然听到了水面上传来的琵琶声。诗歌在这里由诗人与客人话别转向了琵琶声和琵琶女,两个场景之间的转换十分自然。听到传来的问话,琵琶女自然就“琵琶声停”,但“欲语迟”说明琵琶女好像有什么苦衷藏在心中。最后,琵琶女还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在这里,诗人用巧妙的笔法极其传神地把女子羞答答的形态写了出来,同时也显示出,这位女子历经磨难、饱经风霜。
第二大部分共包括四十八句,先写琵琶女高超的弹奏技艺,再叙述她的不幸遭遇。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是说尚未演奏曲目只是在调弦试音,琵琶女精湛的技艺便已体现出来。“弦弦掩抑声声思”以下六句是描写她弹奏《霓裳》、《六玄》的过程,既写出了琵琶女弹奏的神态,又表现出了乐曲曲调的悲伤。“似诉平生不得志”、“说尽心中无限事”,琵琶女仿佛在通过乐曲倾诉衷肠。这两句给人以怅惘、悲凉之感。
“大弦嘈嘈如急雨”以下的十四句,是对琵琶乐曲的描写。诗人运用比喻的修辞手法,把抽象的音乐视觉化。乐曲的节奏变化在语言的音韵中也得到了充分的体现:琵琶曲调先快后慢,逐渐细弱直至无声,而后又如急风暴雨突然而起,在最后一划中戛然而止。听者的情绪跟随着起伏跌宕的琵琶声,时而悲凄,时而舒缓,时而心旷神怡,时而又惊魂动魄。
“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是对琵琶女神态的描写,借此过渡到“自言”。面对询问,她欲说还休,内心的矛盾在“沉吟”中体现出来。“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等接下来一系列的动作和表情,说明她克服了自己内心的矛盾,决定一吐为快。
“自言”以下二十二句,是对琵琶女半生遭遇的叙述。诗人以抒情的笔调写来,如泣如诉,扣人心弦。这部分与“说尽心中无限事”的琵琶演奏互相补充,塑造出一个完整的琵琶女形象。
最后一部分共二十六句。在这里,诗人触景生情,不由得联想起自己的遭遇,发出了对自己身世的感叹,抒发了自己与琵琶女“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同病相怜之情。“我从去年辞帝京”到“呕哑嘲哳难为听”这十二句是诗人述说自己被贬之后的遭遇。“今夜闻君琵琶语”到“江州司马青衫湿”的最后十句,诗人对琵琶女的弹奏表达了衷心的称赞和感谢,并提出再弹一曲的请求,自己则愿意为她作一首诗,名为《琵琶行》。“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有感于诗人的话,女子再次弹起了琵琶,声音较之前更加愁苦动人。听者都被这乐曲打动,以至于眼泪湿透了青衫。
《琵琶行》以严谨的结构、流畅自然的行文,成为唐代长篇叙事诗中最突出的名篇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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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琵琶行并序-古诗译文赏析(白居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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