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微之

--白居易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草树八回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白居易《梦微之》古诗赏析

【赏析】

两个男人若过从甚密,多少会引起非议。元稹和白居易就属于这样的例子。翻阅千年前两人的诗歌唱和,用心有灵犀、魂牵梦萦来形容最为贴切。有唐一代,论起友情,没有人能超越他们。多少相思、多少衷肠、多少告白、情至痴怨、梦中相会……这种种,而今读来满纸调侃的色彩,直到读到这一句——“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才知道白发如霜的白居易真的思念九泉下的元稹,剥开那些真真假假的痴,以为元稹与白居易前世必定是一对情人。一生一代一双人,争叫两处销魂。这一双人在这一生真的成为一个时代友情的象征——元白之交。

公元801年,元稹与白居易同时参加吏部考试,均授校书郎,负责国家图书馆古籍整理。走马兰台,初相见,就注定要一生一起走。始以诗交,终以诗诀,白居易这样评价他和元稹的过往。从贞元十八年(公元802年)一直到大和五年(公元831年)元稹去世,从第一次到最后一次历经27年,两人留下了千余首唱和诗作。第一次赠诗给元稹,在一个秋雨天。“不堪红叶青苔地,又是凉风暮雨天。莫怪独吟秋思苦,比君校近二毛年。”秋风秋雨中,怀念比自己小七岁的元稹,“比君校近二毛年”,尚且是士大夫写诗的一贯口气。元稹回赠得中规中矩:“劝君休作悲秋赋,白发如星也任垂。毕竟百年同是梦,长年何异少何为。”这样的唱和只是寻常,没想到一发不可收拾。

忆君无计写君诗,写尽千行说向谁。没有人懂得元稹对白居易莫名的思念。自见到白居易,这般茶饭不思,那时尚不熟悉,只好临窗而坐,提笔而书,谁知写着写着全是白居易曾经作的诗。思念一个人,会是这样吧,喜欢你说话的手势,揣测你话里的意思,彻彻底底地欣赏;或者,不停地背你的诗,然后写在浣花笺纸上,不够的话再向薛涛索些来。这一次,元稹题在了阆州开元寺的墙壁上,行行复行行,尽是白居易的诗。他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或者你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我写下的你的这些诗。

纵横的思念很快得到答复,白居易在茫茫人海中遇到元稹之后,知道自己找到了另一个自己。你若欣赏某人,很可能是欣赏自己或潜在的自己,或者是前生的自己。白居易的思念是内敛的,他没有像元稹那样把对方的诗题在公众场合,纵然想念,也要隐秘些才好。于是,他的侍妾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擦洗家中的屏风,白居易边念着元稹的诗,边题在上面。与君相遇知何处,两片浮萍大海中,他感觉自己和元稹是不定的浮萍,而萍聚自然是偶然加惊喜。

思念一个人到露骨,到开始寄托来世。元稹显然比白居易更煽情。他说:“无身尚拟魂相就,身在那无梦往还。直到他生亦相觅,不能空记树中环。”身不在,魂相依,梦相托,直到来生我们还是要相互找寻,找到彼此后不要只记得树中的金环。金环,是认出彼此的凭借。五岁的羊祜发现自己常把弄的金环不见了,他向乳母要。乳母说:“你从来就没有金环啊!”羊祜不语,他径自到隔壁李家东墙边的桑树中取金环。李家惊呆了,这个金环是他已离世儿子最喜欢的玩物。《晋书》记载了这场来生转世。

找到你,我才知道我是谁,没有你,我一直混沌如初。而所有的转世都要带去一些不舍吧,生怕对方认不出自己。有时认出了彼此,只限于认出,该怎么办?情分真个成了过往,独有一只金环证明你我的曾经。

知今生便知来世,知今生更知前生。元稹和白居易上演了你侬我侬。沣水店头,日将尽,元稹别过白居易,开始向通州行进。这次整个一场相见欢:

一别五年方见面,相携三宿未回船。坐从日暮唯长叹,语到天明竟未眠。

绝对的男闺蜜。再相见时,元稹去留难自持。“自识君来三度别,这回白尽老髭须。

恋君不去君须会,知得后回相见无。”多年贬谪生涯让元稹心自生怯,他不愿辞别白居易,后回待何期?没有E-mail,没有短信,没有微博,只有诗,千里之外,鸿雁相传,收到你的信,我才心安。

公元815年,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在赴江州途中,他读元稹的诗以解闷,浪打船头,挑尽孤灯,一夜无眠,他写下一首诗寄给元稹:

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明。眼痛灭灯犹暗坐,逆风吹浪打船声。

此时的元稹缠绵病榻已久,得知白居易被贬江州后病中惊起:“残灯无焰影憧憧,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日后两人一对作诗的日子,居然相同。

枫叶荻花秋月夜,白居易在浔阳江上听到了精妙绝伦的《霓裳羽衣曲》和《六幺》,天涯沦落人不禁哭湿青衫,他把贬谪的忧伤扩大、再扩大,有多少人帮你分担痛苦,你的痛苦就少几分。元稹是其中顶级的分担者,彼时早已贬在通州做司马。再贬时反倒是最幸福的时光,元稹居绍兴,白居易居杭州。两人隔江唱和:

我住浙江西,君住浙江东。勿言一水隔,便与千里同。

这首诗在古典的流水中折戟沉沙。聪明不过李之仪,他在长江这悠长的一水间找到了灵感,自将流水漂洗铁渍,认取前朝旧貌,方知如何翻新。于是,《卜算子》传唱到今: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白居易和元稹就在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他们相信,君心我心,此生定不负相思意。到底是患难时真心更真。白居易为他们的友情下了结论:

自我从宦游,七年在长安。所得为元君,始知定交难。

真个结交定百年。白居易想起韦应物的诗:“升沉不改故人情。”诚如是,他和元稹共同经历过贬谪,却交往至今。

男闺蜜在一起时,会说政治的乱、仕途的挫、人情的薄,酒是再好不过的媒介,不过像元稹和白居易这样的骨灰级男闺蜜,也谈彼此的风流,或者真爱。白居易一定会告诉元稹他在贬江州途中湘灵的再次邂逅。我已成名君未嫁,君仍怜我我怜君。湘灵等他这么多年,原是隔在远远乡、结在深深肠的恋人就在眼前,无日不思量、无日不瞻望,执手相见时无语凝咽,尔后是抱头痛哭,一场天地合,因为结局仍是决绝。也许白居易还会翻箱倒柜地找出湘灵亲手做给他的布鞋给元稹看,一经江南的梅雨,鞋上绣的花草暗暗发霉,他在晴天里曝晒。元稹呢?元稹则把《会真记》的草稿给白居易过目,“不可使不知吾者知,知吾者亦不可使不知”,如此这般绕口令地推心置腹。他写了回忆莺莺的《梦春游七十韵》,白居易和诗一百韵。和怀念湘灵的诗比起来,元稹显然不够真诚,显然他真诚地虚伪着,或者这一生除了对白居易,他都愿意真诚地虚伪。

除了初恋的卧聊话题外,也会谈谈彼此的结发妻子。一个说自己要和杨氏“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一个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大抵元稹的感慨要多一些,的确,韦丛初嫁他时正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当首饰换酒吃是常有的事,至于吃糠咽菜、槐叶当柴,倒有些夸张。最主要的是,元稹并未想来世仍与韦丛做夫妻,他觉得“他生缘会更难期”,所有的报答就以“终夜长开眼”来完成吧,而夜夜无眠的思念究竟存在与否,没人知道。老师曾经说,要相信元稹当时的爱,当时他是这般不舍。而来生找寻到彼此就这样难吗?他与白居易,不是“直到他生亦相觅,不能空记树中环”吗?可见任何一段痴情,都是一次点缀,元稹最不能离开的仍是兄弟加闺蜜的白居易。

唱和、卧聊,元稹和白居易的闺蜜情到达顶峰还要属《三梦记》。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记录了这一过程:公元809年的三月七日,元稹任监察御史,奉命去四川,二十一日那天途经梁州。当日白居易在长安,与弟弟白行简、李杓直一游曲江、慈恩寺,又到李杓直家饮酒,喝得正爽,白居易突然说“微之到梁州了”,大家对他的话表示怀疑,为什么这样确定?白居易说,我说到就一定到,不信打个赌,留首诗做个凭证。白居易在李家墙上题诗:“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过几天,梁州来信,打开一看是元稹的诗:“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院游。亭吏呼人排去马,忽惊身在古梁州。”一看落款日期,正是白居易游完慈恩寺思念元稹的时候。

白行简以为,人人都做梦,但有些人做的梦却很奇特,有人在现实中碰见以前在梦境中见过的东西,有人做了一件事,而另一个人也梦到这件事,两个人还在梦里相见。事实上,白居易思念元稹的时候,元稹以梦的形式参与了白居易当时的活动,与他同游曲江、慈恩寺。居然梦相随,抑或灵魂千里赴约。元代辛文房写《唐才子传》时,以“千里神交,若合符契”形容元稹与白居易的无间。

所有的梦暂停在公元831年的七月,五十三岁的元稹离世而去。即便有诸多的梦,也不能一一诉给白居易听。“死生契阔者三十载,歌诗唱和者九百章,播于人间,今不复叙。”只是白居易到底还是梦到元稹了: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草树八回秋。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这是元稹辞世九年后白居易做的梦。白居易相信是元稹走进了自己的梦中,重复着这一生最熟悉的嘱托:要记得梦见我,每一生。

文章标题:白居易《梦微之》古诗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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