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泊彭山江口》
曹学佺
锦城平日暖,旅泊始知寒。犍蜀中分地,岷峨相向看。
冈连三女冢,水疾二郎滩。芦苇风吹急,萧萧汉将坛。
【作者】
曹学佺(1574-1647),字能始,号石仓,福建侯官(今福州)人。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任四川右参政、按察使。天启间,官广西参议。因事得罪魏忠贤党,削职归家。唐王称帝闽中,授礼部尚书。清兵入闽,自缢而死。著述甚丰,为明末闽中大家。有《蜀中广记》《石仓诗文集》。
【赏析】
江口,今四川彭山县双江镇,为岷江与府河交汇之处,明神宗万历末年,诗人被罢去四川按察使之职,循水路返闽,途经此地,写下这首即景抒怀的诗章。
首联统摄全篇,余皆由此引发,“锦城平日”,概言在川为官的日子;“旅泊”应题,点明现实的处境。“寒”“暖”二字堪称“诗眼”,几多消息从中透出,值得仔细玩味。彭山与成都相距不远,且在同一经度而南,两地气候差异并不明显,更不会“锦城平日”皆暖而一出城门便寒,如此措辞,似有悖于客观,然而这正是诗之妙处。原来,诗人并非在此侈谈气候的变幻,而是运用“移情”手法,借气候写心境,仕途的成功与失意,尽在其中。
诗人素有“济世”之志,然而考中进士后,却在“留都”南京当了七八年无所事事的挂名官,直到万历后期才被任为四川右参政。品级虽然不高,但不是闲职,因而诗人是欣然应命的。在川期间,他恪尽职守,清廉干练,体恤民困,抑制豪强,声誉很好,深得蜀中士民拥戴,也一度受到朝廷青睐,被提升为按察使,仕途顺遂,上下相得,可惜好景难常,由于皇族与贪官们造谣中伤,更由于执政者昏聩无能,不久他就被罢了官。报国无门,理想破灭,尽管只是“始知”朝政的腐败和官场的险恶,诗人也决意退隐了。纵有蜀中百姓拦路挽留,他终于还是踏上了归乡的旅程。孤舟东下,夜泊清江,面对浩浩流水,仰望冷月孤星,“思往事,叹今吾”(辛弃疾),怎不深感“暖”“寒”之别是如此明显,对照是如此强烈呢!
然而,辛勤劳作,热情奉献过的土地是难以忘怀的,临别之际,这种眷恋之情更深更长。诗人伫立船头,引颈遥望,意绪茫然,思想的野马在蜀山蜀水间徜徉。“犍蜀”句缘题而来,点明目下所处地理位置。犍,指犍为郡,其地大致在今乐山一带;蜀,指蜀郡,今成都一带。彭山正处于二郡接合处,故言“中分”。“岷峨”句是“看岷峨相向”的倒文,是由眼前所见生发开去,赞叹岷山、峨眉南北相望,横亘川西,雄伟壮观。其实,岷峨虽高,但在江口是望不见的,何况正值夜泊之时,可见诗人系以神游而非目视,笔底透出无限深情。
“冈连”二句紧承上联,抒写对蜀中山水名胜的留恋。曹学佺在蜀多年,对这里的山山水水风物名胜有着深厚的感情,他一连写下《蜀中山水记》《风物记》《名胜记》等十余部著作就是最好的证明。三女冢,不详,疑指武担山之王女墓和斛石山之两女冢,二者皆“成都北门之胜”(《蜀中名胜记》)。二郎滩在成都西北灌县岷江中,据朱熹《朱子语类》所述,二郎是秦时蜀郡守李冰的第二个儿子,助其父开凿离堆,化水害为水利,后人立庙以祀,庙内立有“深淘滩,低作堰”六字诀石碑。诗人由眼前山冈想到成都一带的山水名胜,由脚下滔滔江水追忆李冰父子兴利于蜀的光辉业绩,其间有多少情思,多少感慨!一个“连”字,真切地道出怀想之情,一个“疾”字,饱含着诗人对人生遭际的不平和忧愤。
经历一番神游,诗人目光折回眼前,思绪却又由现实上溯到古代。江口,古称彭元聚,彭亡城。东汉初年,征南大将军岑彭率大军入川,攻讨割据益州自立为王的公孙述,彭治军严整,秋毫无犯,首破荆门,长驱武阳(今彭山),蜀地震骇,公孙述惊叹为神人。然而,就在他陈兵彭亡城准备发起最后攻击的前夕,却被公孙述派刺客谋刺于营中。岑彭死后,光武帝厚赏其妻子,并追封为“壮侯”,“蜀人怜之,为立庙武阳,岁时祠焉”(见《后汉书·岑彭传》)。
诗人凭吊遗迹,追思往古,感叹今朝,其间包含着复杂的情绪:岑彭为讨平割据势力而死,死后受到人们的敬仰与祭奠,自己限制皇族惩抑贪官,也深得士民拥护爱戴,然而一个得朝廷厚报,一个被罢黜离境,这结局是多么不同!可是,“人去物非事事休”,如今庙中香火早断,坛边一片荒凉,夜风吹来,芦苇萧萧,这光景与自己沦落失意的情形又未尝不有几分相似。真是人世沧桑,难以逆料!诗篇就此收住,而诗人叹惋之声却似在江风中久久回荡。
全诗平平道来,毫不矜气作色,实乃潜气内转,包孕丰富,藏奇崛于平常。透过那一个个地理名词,可以窥见诗人纵目骋怀,神思飞越于广阔时空的情景,可以感受到他那激荡的心潮和满腔悲愤。诗中所叙事物似各不相干,然而“草灰蛇线”,意脉可寻,殊无“浑漫”之感,艺术结构颇具匠心。
(林心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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