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浮图
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登临出世界,蹬道盘虚空。
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四角碍白日,七层摩苍穹。
下窥指高鸟,俯听闻惊风。连山若波涛,奔走似朝东。
青槐夹驰道,宫观何玲珑!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
五陵北原上,万古青濛濛。净理了可悟,胜因夙所宗。
誓将挂冠去,觉道资无穷。
【作者】
*岑参(715—770),唐荆州江陵(今属湖北)人,郡望南阳(今属河南)。玄宗天宝五年(746)进士及第,天宝间曾两度出塞,充任安西、北庭节度使府掌书记、节度判官。肃宗时历任右补阙、起居舍人、虢州长史等职。代宗大历二年(767)任嘉州刺史,客死成都。有《岑嘉州集》。
【赏析】
唐人作诗,素有互相竞赛之风。元代吴师道称:“岑嘉州(参)与子美(杜甫)游,长于五言,皆唐诗巨擘也。”(《吴礼部诗话》)“巨擘”之间赛起诗来,气象当更可观。明代谢榛《四溟诗话》就评判过一次岑、杜之间的寄、答之作,以为“岑诗警健,杜作殊不惬意,譬如善弈者,偶尔轻敌,输此一着”,可见是杜甫“输”了。凑巧得很,天宝十一年(752),岑参、高适、杜甫、薛据诸人,同登长安曲江之北的“慈恩寺塔”(即“大雁塔”),先后以同题作诗,显然亦有竞赛之意。杜甫之作被公推第一,而岑参此作亦不宜多让。
先看起句:“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此叙诗人身在塔底,猛见七层之塔直耸云霄的瞬间印象,不仅发语突兀,而且著一“涌”字,顿有一种强烈的“生成”感:那塔仿佛才从地下冲涌而起,就扶摇直上,刹那间便穿透云空,其“孤高”自得之态,竟把缥缈森严的“天宫”,也逼得退避三舍。笔端带有何等气势!至于杜甫,作诗既在其后,又有与岑参一比高下之心,开篇亦吐语惊人、毫不相让:“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同诸公登慈恩寺塔》)——以“跨”字状貌高塔横出苍穹的雄影,又烘托以烈烈不息的天半之“风”,气势虽不若岑参,境界则更见阔远,可谓旗鼓相当。
接着四句叙登塔。由于诗人巧妙地把塔外世界作为登高的参照物,那愈升愈高的景象,便带有了奇幻缥缈的错觉。随着逐层的升登,诗人仿佛一步步踏“出”了人间的大千“世界”。仰看头上的“蹬道”,因为有塔外碧天白云的衬托,便似乎不是架设在塔身之内,而是无所凭借地盘升于“虚空”之上!到了近塔顶的高处,感觉就更奇幻了:那峥嵘高峻的宝塔,仿佛不是从地上耸起,倒是靠了鬼斧神工之力,从悬浮的万里云空,突然压向了神州大地。“蹬道盘虚空”“突兀压神州”两句,正是从诗人登高俯仰的错觉中,表现慈恩寺塔的峻高,不仅富于动态感,而且造出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奇境。比较起来,杜甫之叙登塔,就略显逊色了:“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同诸公登慈恩寺塔》)——方始登高,便生“百优”,自是忧国忧民的“诗圣”襟怀。但就对升登之境的描摹看,杜诗毕竟太跳脱了些,反不如岑作之奇妙真切。
待到登临慈恩寺塔顶,境界更觉高妙:“四角碍白日,七层摩苍穹。下窥指高鸟,俯听闻惊风”,以夸张之语,写高踞天半之感觉,笔力有多雄劲!而诗人俯窥“高鸟”、竦听“惊风”的欣喜自得之情,亦隐隐溢于辞表。但因为此诗开篇已有“孤高耸天宫”的夸张描摹,此处仍以夸张叙其峻高,境界未免重出。比起杜甫的“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读者自能辨出,还是杜甫思致缤纷、境界清阔,而且“景虚而有味”(明代谢榛《四溟诗话》)。
不过,岑参毕竟是大手笔:当其描述身居塔顶俯览四方之景时,眼底的山原、陵苑便全都生气流动、奔凑笔端了。“连山若波涛,奔走似朝东”,以“波涛”比拟东望中的连绵群山,又以“奔走”状其起伏欲动之态,那静立的山峦,便带有了呼啸澎湃之势,滚滚而东。这化静为动的写法,与后世辛弃疾以“万马回旋”之喻,描摹“众山欲东”景象(《沁园春•叠嶂西驰》),正有异曲同工之妙。然后回首南望,只见四达的“驰道”,从金碧辉煌的宫观楼阙中奔出,带着苍翠的槐树影,伸向远天;那宫观楼阁,原本都巍峨入云,而今从七层塔顶俯瞰,竟渺然而小,显得何其“玲珑”可爱!最令人叹赏的,还是“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二句。“秋色”本无运动之态,但在诗人笔下,却如衔枚奔行中的庞大骑队,前后人马,一色青碧,刚从天边涌出,转眼间已拥拥攒攒,布满了千里“关中”——把苍茫无际的“秋色”,表现得如此富于声势,这在后世,恐怕也唯有欧阳修描摹“秋声”的“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之句(《秋声赋》),方可与之媲美!最后写高塔之北望:“五陵北原上,万古青濛濛。”在辽远的山原上,隐隐可见汉代的“五陵”(即长陵、安陵、阳陵、茂陵、平陵)。在那里长眠的,便是曾经以雄伟壮大的气象,崛起于中原大地的汉帝国的五位帝王(高祖、惠帝、景帝、武帝和昭帝)。然而沧海桑田,他们当年灿烂煊赫的文治武功,而今安在?只有青蒙蒙的云烟,还笼罩着这些孤清的墓陵,“万古”不散。这两句描摹眼前之景,而融之以“万古”青烟,抒写了诗人俯览中悠悠而生的多少历史盛衰之感。
正是顺着这一思绪,诗之结尾忽然化出了顿然悟道式的旷达之语:“净理(即佛理)了可悟,胜因(即“善因”)夙所宗。誓将挂冠去,觉道资无穷。”——站在宝塔顶上,悟觉到世界之长久和人生之有限,则身外的功业、名利、荣华、享乐,又有什么可留恋的?倒不如挂冠弃官,超然世外,以领略佛家的无穷之“道”,不更有兴味些?从登高俯临的清奇之境,引发“了悟”佛理的旷达之思,这就是岑参《登慈恩寺浮图》所抒写的情志。杜甫则不同:他在后半篇虽也描述了“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同诸公登慈恩寺塔》)的俯览之景,却又隐隐与时局的混乱、山河的破裂交织在一起,表达了“登兹翻百忧”的志士之慨。所以,结尾又以“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的比兴,寄寓了那深切的忧国之思。读来令人百感交集、惋叹不已。明人王世贞称“岑(参)才丽而情不足”(《艺苑卮言》)。比较一下岑、杜这两首同题之作,人们正可感受到:岑参旷达,杜甫执著;岑诗以境界之清奇雄丽见长,杜诗则以诗韵之蕴藉深沉为优。从诗以言志的传统眼光看,岑诗之“情不足”,恰为杜诗之韵深长所压倒。判杜诗为“压卷”,良有以也。倘若从对登高览景的审美观照看,则岑诗写景的奇恣清健,又非杜诗所能及也。
(潘啸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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