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九叹·远逝
刘向
志隐隐而郁怫兮。
愁独哀而冤结。
肠纷纭以缭转兮，涕渐渐其若屑。
情慨慨而长怀兮，信上皇而质正。
合五岳与八灵兮，讯九鬿与六神。
指列宿以白情兮，诉五帝以置词。
北斗为我折中兮，太一为余听之。
云服阴阳之正道兮，御后土之中和。
佩苍龙之蚴虬兮，带隐虹之逶蛇。
曳彗星之皓旰兮，抚朱爵与鵕鸃。
游清灵之飒戾兮，服云衣之披披。
杖玉华与朱旗兮，垂明月之玄珠。
举霓旌之墆翳兮，建黄纁之总旄。
躬纯粹而罔愆兮，承皇考之妙仪。
惜往事之不合兮，横汨罗而下沥。
乘隆波而南渡兮，逐江湘之顺流。
赴阳侯之潢洋兮，下石濑而登洲。
陵魁堆以蔽视兮，云冥冥而暗前。
山峻高以无垠兮，遂曾闳而迫身。
雪雰雰而薄木兮，云霏霏而陨集。
阜隘狭而幽险兮，石㠁嵯以翳日。
悲故乡而发忿兮，去余邦之弥久。
背龙门而入河兮，登大坟而望夏首。
横舟航而济湘兮，耳聊啾而戃慌。
波淫淫而周流兮，鸿溶溢而滔荡。
路曼曼其无端兮，周容容而无识。
引日月以指极兮，少须臾而释思。
水波远以冥冥兮，眇不睹其东西。
顺风波以南北兮，雾宵晦以纷纷。
日杳杳以西颓兮，路长远而窘迫。
欲酌醴以娱忧兮，蹇骚骚而不释。
叹曰：
飘风蓬龙，埃坲坲兮。
草木摇落，时槁悴兮。
遭倾遇祸，不可救兮。
长吟永欷，涕究究兮。
舒情陈诗，冀以自免兮。
颓流下陨，身日远兮。
【翻译】
我心中不舒畅满怀忧愁，独自哀伤与人结下冤仇。
心乱如麻愁肠旋转回环，热泪潸然而下涕泣交流。
我常感慨叹息长久思想，想请上帝证明给我伸张。
我请五岳八方之神会合，并向九星六宗之神问话。
指着二十八宿表明内心，我向五方之帝倾诉真情。
北斗为我调和无所偏颇，太一为我听讼辨别善恶。
群神劝我实行仁义正道，思想要像大地一样中和。
行为要像苍龙能屈能伸，意志要像长虹文采飞扬。
精神要像彗星光明闪耀，举动要像神鸟飞冲天上。
我上游清凉的清灵之庭，我身穿长长的五彩云衣。
拿着美玉花带红色大旗，佩带的夜光珠光彩娈娈。
举起虹霓旗帜遮天蔽日，扬起色彩缤纷金黄大旗。
我的行为纯粹没有过失，我继承先父高妙的容止。
痛惜从前与君思想不合，只好横渡汨罗随水而往。
乘着滔滔江水向南前行，追逐长江湘水层层波浪。
奔向波涛之乡渺渺茫茫，渡过急流险滩攀登洲上。
山陵高峻挡住我的视线，乌云层层使我眼前晦暗。
群山巍峨峥嵘连绵不断，高大山势压迫我的身边。
大雪纷纷扬扬盖在树上，乌云翻卷盘旋会聚下降。
山中悬崖狭谷阴幽险峻，岩石奇形怪状遮住阳光。
思念故乡心里充满怨恨，我离开故土的日子已长。
走出郢都东门进入大河，我登上高坡把夏水眺望。
然后扭转船头横渡湘水，我的耳鸣心跳心中忧伤。
湘水波浪滚滚回旋流转，流水奔腾汹涌浩浩荡荡。
道路遥远漫长没有尽头，四周纷乱变动难以认识。
我依靠日月星辰的指引，我才暂时解除心头忧思。
流水广漠无垠无穷深远，浩渺辽阔不能辨别方向。
顺着狂风巨浪走南闯北，大雾弥漫江面晦暗迷茫。
太阳深远幽暗向西落下，路途长远忧心难以抒发。
我想举起美酒借酒浇愁，心里愁思无穷难以解忧。
多么可叹啊：
大风盘旋回荡尘埃飞扬，旋风摇动草木枝叶凋丧。
遭遇倾危祸殃不可挽救，只能声声长叹涕泪交流。
舒展心中感情希望免祸，但随流水而下难以回头。
（黄寿祺、梅桐生 译）
【注释】
(1)隐隐：忧愁。郁怫：忧闷。(2)缭：绕。缭转：回环旋转。(3)渐渐：流泪的样子。(4)上皇：上帝。(5)五岳：五方之山。东为泰山，西为华山，南为衡山，北为恒山，中为嵩山。八灵：八方之神。(6)九鬿（qí）：北斗九星。北斗七星加第六星旁的一颗星和北斗杓端的招摇星。六神：六宗之神。(7)五帝：五方之帝。(8)蚴虬（yǒu qiú）：屈曲行动的样子。(9)隐：大。(10)皓旰（hào gàn）：明亮的样子。(11)朱爵、鵕鸃（jùn yí）：二者都是神俊的鸟。(12)飒戾：清凉貌。(13)披披：长貌。(14)明月：夜光珠。(15)墆翳（dì yì）：隐蔽的样子。(16)黄纁（xūn）：赤黄色。天气玄黄，所以叫黄纁。(17)隆：大，盛。(18)阳侯：大波之神。潢洋：水深的样子。(19)陵：山。魁堆：高的样子。(20)曾：重。闳：大。曾闳：巨大。(21)陨：落，降。陨集：向下聚集。(22)龙门：郢东门。(23)坟：水中高洲。夏首：夏水之口。(24)聊啾：耳鸣。戃慌：忧愁。(25)鸿溶溢：水势盛大。(26)容容：纷乱变动的样子。(27)极：北极星。(28)宵晦：像夜一样阴暗。纷纷：浓厚的样子。(29)骚骚：愁思不可排遣的样子。(30)蓬龙：风吹的样子，犹如转蓬。坲（fú）坲：尘埃飞扬。(31)欷（xī）：抽泣，哽咽，悲叹。究究：不止的样子。
【赏析】
这首诗所写的还是屈原不为楚王信任，怀瑾握玉，远放汨罗，抑郁哀怨。内容和《离世》有相似之处，而写作方法又迥异其趣。下面就主要的几点谈谈。
《离世》写屈原的“鸿节”，基本是概括的叙述。本诗写屈原品格的“纯粹”和“妙仪”，则运用象征手法。象征是屈原常用的表现方法，如《离骚》中的“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用香草来作象征。和屈原不同，刘向这里用浪漫主义手法来象征。同是表现屈原的形象和美德，刘向笔下的屈原更夸张、更浪漫。他佩戴着蚴虬的苍龙，以五彩缤纷的虹为带，曳着光芒闪耀的彗星，举着霓的旗帜，遮天蔽日，这是一个何等美好而伟大的形象，简直高出天外！这样的象征既绘出人物超现实的外形，又充分展示出人物广阔而纯洁的内心世界，奇妙瑰丽，给人以异乎寻常的美的享受。
《离世》写屈原流放汨罗，抓住乘舟溯流往汨罗来抒情写臆，本诗则将赴汨罗途中山岭、江水、天气、景物综合起来，融情入景，并巧妙结合象征和比兴，来表现屈原的心境。“陵魁堆以蔽视兮”至“石㠁嵯以翳日”八句，极写山岭的险峻，云色的阴沉，飞雪的凝重，隐隐表现屈原流放前途的蹭蹬和心情的郁结。又如“水波远以冥冥兮”至“路长远而窘迫”六句，借景物的烘托，表现前景的渺茫和深深的哀愁。这些地方可以看出作者善于在铺写中运用比兴和以景抒情的才能。
在语言上，这首诗大量运用叠字、双声、叠韵，造成一种舒缓低沉而又时而起伏跌宕的格调，很适于表现屈原哀怨的心情。诗开头六句，用“隐隐”“渐渐”“慨慨”三个叠字；“水波远以冥冥兮”至“路长远而窘迫”六句，也有三个叠字，“冥冥”“纷纷”“杳杳”。全诗共有十五个叠字，不可谓不多。它的妙处在于能发挥汉语的优点，多而不赘，并形成一种独特的语言风味。这种语言不仅加强了内容的表达，读来也令人荡气回肠。
（刘文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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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楚辞·九叹·远逝》原文翻译赏析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