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都城南庄

崔护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只今何处去,桃花依旧笑风。

题都城南庄-古诗译文赏析(崔护)

【题都城南庄赏析1】

这首诗是根据一个生活故事写成的,它的故事简单说是这样的:有人在一个桃花盛开的春天,郊游到长安南郊的一个村庄,或者就叫南庄,邂逅了一位美丽的姑娘,从此耿耿于怀了。在另一个桃花盛开的春天,他再一次来到南庄,希望能再一次见到那位让他放心不下的姑娘。然而,风景不殊,心仪的姑娘再也没能出现,语云:“时不再来”,机会一旦错过,它就不再属于你了。任何人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会留下永远的惆怅。那个人永远失去了他的机会,却成就了一首唐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这两句写发生在过去的一个情景。“去年今日”这一时间定位,是天才的艺术处理,一箭双雕地表明全诗有两个场面,分别发生在过去和现在——“去年今日”和“今年今日”。说了“去年今日”,下文就不用再说“今年今日”。对于曲子词,例如欧阳修《生查子》,写了“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再写“今年元夜时,花市灯依旧”,这样的重复无关紧要。而对于一首二十八字的绝句,经济的用字是何等重要!在曲子词中,也有人学崔护的这个写法,如晏殊《浣溪沙》“去年天气(旧亭台)”,效果相同。

“人面桃花”的组词,是又一个天才的发明。它不仅是说,在桃花盛开的背景下遇见一个美丽的姑娘,而且含有比义:而且这个比义可以是人面艳如桃花,也可以是桃花娇如人面,也可以是人面、桃花比美!后一种揣测,从“相映红”三字得到了印证。一般情况下,人面的红与桃花的红不可同日而语,正因为如此,这才是发明。读者无妨想象,那人面之红,是不是姑娘见了男子情不自禁的反应,是不是接下来她就举起一枝桃花来掩饰自己的脸红,如此这般可以写一段小说。总之,去年今日的相逢,给男子留下的特别美好的印象,完全包含在“人面桃花”一句之中。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两句写现在的情景。诗人巧妙地将“人面桃花”这个组词拆开了,分属两句,一句话抹去了“人面”,一句话留住了“桃花”。这里用“人面”代替姑娘,仍是天才的做法,试想,如果改为“之子”就因为失去和上文的照映,诗句顿时黯淡无光。下句“桃花依旧笑春风”的“笑”字,也是一字千金。因为它不仅延续了前文的拟人,而且暗示了去年的“人面”,也是满面“春风”,也是含笑的。“依旧”二字,也说明了这一点。总之,这两句写物(桃花)是人(人面)非,字里行间充满惆怅,而这种惆怅又会使“去年今日”的情景,在记忆中进一步得到美化,使生活的美成为永久。

“人面桃花”后来成为一出戏名,永远地活在舞台之上。

晚唐孟棨用创作本事的形式,复原诗中的故事。他把主人公定位为作者,把时间定位为连续两年的清明。如是小说也倒罢了,如信以为真则大谬不然。因为,作为一个作品,哪怕是第一人称的写作,诗人采用的素材,也不必是自身的经历;而“去年今日”的写法,更可能出于艺术的提炼,因此,它较生活更集中、更典型。换言之,素材中的两个生活片断,虽一定发生在春季,却未必发生在同一个日子。

(周啸天)

【题都城南庄赏析2】

劳动创造了世界,创造了人类本身,同时,从文艺的角度来说,还创造了人类各阶级所独具的美感。对于一切美好的人、物和事件,人们不但喜爱,而且往往长期地保留在记忆之中,永远难以忘怀。这种生活经验,是大家所共有的。为人所熟知的“人面桃花”的故事,也很有力地说明了这一点。

《唐诗纪事》载此诗本事云:“护举进士不第,清明独游都城南,得村居,花木丛萃。叩门久,有女子自门隙问之。对曰:‘寻春独行,酒渴求饮。’女子启关,以盂水至。独倚小桃柯伫立,而意属殊厚。崔辞起,送至门,如不胜情而入。后绝不复至。及来岁清明,径往寻之,门庭如故,而户扃锁矣。因题‘去年今日此门中’之诗于其左扉。”

诗写今昔之感。这今昔之感,是由于对于一位乍见旋离的貌美情多的姑娘的回忆而引起的。它本是由今思昔,却用追叙,先写去年。“今日”、“此门”,点明时间、地点,非常肯定,毫不含糊,可见印象的深刻,记忆的确切。当时,这座庭院里,正是春风煦拂,桃花盛开,那位姑娘的脸面,正和桃花互相映照,红得非常好看。诗人既不直接描摹桃花的娇艳,也不直接形容姑娘的美丽,只用“相映红”三字一点,则人面花光,既相辉映,相陪衬,又在争妍斗胜,不问可知。以花比喻美女,沿用既久,已成俗滥,而此诗所写,则是眼前实景,所谓本地风光。将景色和人物融化在一起,可见当时诗人已经眼花缭乱,不辨是花是人。今日回忆起来,也还有这种印象。这前两句写过去。

后两句才写现在。同是今日,同是此门。门从外面锁着,可见人已经迁走了,屋子空了。那张与桃花相映红的美丽的面庞已经消失,而无数朵与那张美丽面庞相映红的桃花却依旧在春风中欢笑,这该使重访旧游之地的诗人感到多么失望和惆怅啊!

诗的前两句从今到昔,后两句从昔到今,两两相形,情绪上的转变很剧烈,但文气一贯直下,转折无痕。它的本事既很动人,语言又极真率自然,明白流畅,因而一直传诵人口,成为常用的典故。

沈括《梦溪笔谈》说,此诗第三句原作“人面不知何处去”,后来作者认为“其意未工,语未全”,就改“不知”为“只今”,“虽有两‘今’字不恤”,因为作诗要以“语意为主”。沈是北宋人,这一记载可能是有根据的。现在看来,“只今”的确比“不知”好,因为这样一改,使得今昔之感变得更突出,更鲜明了。

赵嘏的《江楼感旧》可以和崔诗比观:

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

同来玩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

此诗也是对于一件美好的事、一位亲密的人的回忆。至于其人是男是女,是好友还是情人,诗人既未明言,读者也无须深究。

前两句写今夜登江楼,望明月。而起句冠以“独上”,接以“思渺然”,就伏下了以下怀人感旧的情事。次句写江天月色,月光明净如水,而水光又澄清如天,事实上也就是王勃《滕王阁诗序》中所说的“水共长天一色”,虽然我们并不能断其为春为秋。月、水、天,三者交相辉映,构成了一幅极其空灵明丽的图景。李商隐诗云:“水精如意玉连环”(《赠歌妓》),温庭筠词云:“水精帘里玻璃枕”(〔菩萨蛮〕),都是形容想象中最明洁的境界。此句仿佛似之,但属实有,而非虚拟。这样幽美的风物,为什么会引起登临者的渺然之思呢?这里只用独上二字暗点,引起下文。

后两句由今思昔,着重写出物是人非。一样的江楼,一样的明月,一样的流水,一样的遥空,只是同来玩赏的人,已经不知所往了。“人何处”,应上“独上”。不说风景和去年全然相同,而只说其与去年依稀相似,这就敷上了一层感情的色彩,暗示出景物尽管如前,由于人事之变迁,在重游之人的心目中,就不能毫无差别。这种心理描绘是极为细致的,很容易被忽略过去。

这首诗也是以前后各两句对照,表现对物思人。但崔诗是从昔到今,一上来就写出去年情事,是从回忆中追叙往事。此诗则是从今到昔,先写今日,而以往事作结。直抒胸臆,彼此虽同,而章法安排,却又相异。

我们再来读一首刘禹锡的《杨柳枝词》:

春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

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

诗人在这里,首先为我们展出了一幅春江送别图。在江边一个湾子里,岸旁长着杨柳,万缕千条,临风拂水。出一“春”字,不仅点明季节,而且为画面添上许多春色,许多风光。不写江边其他花树而独写杨柳,则又为下文的别情作张本。在江岸上,杨柳边,还有一座板桥。当然这只是一座极其普通的木桥,不是什么“朱桥”、“赤阑桥”之类。正是在这座板桥上,诗人分别了他所热爱的一位姑娘。于是,这座毫不起眼的板桥,也和美丽的春江,袅娜的垂柳,同样在诗人心中保留着永远新鲜的记忆了。今日重来旧地,一瞬之间,已过了二十年。春江、垂柳、板桥,都还如旧,而那位使这一切都在诗人心中获得了永久的生命的人呢?什么消息也没有。晏殊〔踏莎行〕云:“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清平乐〕云:“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正是此意。所以到头来惟有一“恨”而已。这个恨字下得沉重,含义丰富。它可以是恨自己之轻别,也可以恨美人之无情或薄命;也可以是恨音信之间隔,关山之迢递,而其总的根子则在于直到今朝,毫无消息,举此一端,可见其余。

这首诗命意与上两首相同,也属于感旧怀人之作。其章法则是由今及昔,与赵诗相同,但以前三句写昔,一句结今,又有同中之异。

以上三首诗都是写对于自己生活中出现过、存在过但现在已经消失了的美好事物的回忆留恋之情,而且同样具有感情真挚、语言流利、一气呵成的特色。大体说来,和上面读过的张籍的《秋思》、岑参的《逢入京使》很接近。但岑、张两诗纯系写情,此三首则兼具景物,因情敷彩,融景入情,也不完全一致。这几篇诗,都可以算得上情文并茂,妙造自然的上乘之作,虽然赵嘏一篇格调稍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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