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息夫人庙》
楚宫慵扫眉黛新，只自无言对暮春。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清·邓汉仪
【赏析】
桃花夫人息妫的传说，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曾听说。最敬佩的，是“不共楚王言”的决绝，却常常忽略了故事本身的婉转曲折。
这个传说，还要从她的出嫁开始。
息妫原为妫姓，因嫁于息国，故而被称为息妫。自幼便有美名，容貌上佳，目如秋水，脸似桃花，极早就为一国国君求娶。她没有决定自己婚姻的权利，只是带着娇羞和期盼，踏上了前往息国的道路。然而她的人生的轨道，就从这一次送嫁开始。
春秋时期，交通不便，往往国与国之间的路程要耗费几个月的过程，所以在途经别国时，车队都会停下来休整。而这一次，息国的婚车，停在了蔡国——妫氏的妹妹出嫁之地。
蔡国的国君前来迎接，他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华服下秀美安静的息妫，她如同满月的面庞，轻垂的眉睫，她笑起来眼里的一泓秋水，都让他醉了。
在蔡国王宫之中，她受到了此生的第一次侮辱，轻佻好色的蔡侯动手动脚，令得息国接嫁的使臣愤而离席，次日便离开了蔡国。
羞愤的息妫心中第一次产生了担忧，美貌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究竟是福是祸？
果不其然，在息妫到达息国后不久，息侯听说了这件事，勃然大怒。
他派出使臣前往楚国，怂恿楚文王出兵假攻息国，息再向蔡国求救，诱其出兵，再由楚息两国合力，剿灭蔡国，俘虏了蔡侯。
当息妫醉心于丈夫的英武之时，她并没有料到蔡侯这个卑鄙小人，会做得更绝，她只是幸福地依偎着丈夫，以为找到了一生的依靠。
可是事情远远没有结束，蔡侯因为息妫而国破家亡，自然不会认为是自己好色误国，反是将所有过错都推到了息妫的身上。他向楚王进言，说息妫容色貌美，面若桃花，灼灼清艳，举世无双。
楚王心动了。借着巡访之名，楚王再度来到了息国。不明缘由的息侯，以对待贵宾的礼仪相迎接。
按照春秋时的礼节，在接待王侯贵族之时，当令正妻出席，以示敬重，而若携美妾，则有相赠之意。于是，息妫出场了，她带着她的绝色芳华，款款走到了楚王的面前。
楚王惊为天人，当机立断，借口次日设宴答谢息侯夫妇，一举攻城俘虏息侯，息妫至此尚且还不知自己的命运，只想慷慨赴死，与夫君同命，然而楚王含笑，提出了一个要求，只要息妫入楚宫，他便留下息侯的性命。
这个女子迟疑了，她注视着相处不久的夫君，犹豫着，徘徊着。而就在此时，息侯最得力的臣子跪了下来，牵住了她的衣袖，深深叩首，他说：“夫人不欲存息侯之命乎？何为夫妇俱死？”
息妫沉默了，妥协了，带着她自以为对夫君深厚的爱，到了楚王宫。楚王宠爱她非常，三年之内，息妫为楚王诞下了两个儿子，却始终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楚王问她，她只默默写出了答案：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她说，我只是一介弱质女流，前后有了两个丈夫，却不能以死示忠烈，又有什么面目开口说话？楚王却思考了片刻，笑答她说：“这是蔡侯的过错，哪里是夫人的错？”
而这一切，只在历史上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楚子以蔡侯灭息，遂伐蔡。秋七月，楚入蔡。
而息夫人的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
据说在息夫人来到楚王宫后不久，楚文王出城打猎，预计两三天后才能回宫。息妫趁此机会，悄悄地跑到城门处私会自己的丈夫，两人见面，恍同隔世，她边哭边说：“妾在楚宫，忍辱偷生，初则为了保全你的性命，继则为了见你一面，如今心愿已了，死也瞑目。”
息侯伤心欲绝，安慰妫氏说：“苍天见怜，必有重聚之日，我甘任守城小吏，还不是等待团圆的机会么！”但息妫心愿既了，再不愿忍辱偷生，干脆以死明志，头撞城墙而死，息侯阻拦不及，顿时万念俱灰，也撞死在城下。
当楚文王打猎回来，知道了这件事，竟也以诸侯之礼将息侯与妫氏合葬在汉阳城外的桃花山上。
诗佛王维曾经怜惜这个女子，“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王维的诗，有一种佛的高高在上，他悲悯万物，却很难将自身投入其中。而邓汉仪，却带着深深的自怜，从第一句就能看出来他此刻惆怅挣扎的心情。
楚宫慵扫眉黛新，只自无言对暮春。
他首先写了息夫人在楚王宫里可能的场景，她懒懒地描着眉，画着新的妆容，却只能沉默地面对着窗外明媚春光，那些春意进不了她的内心，在那里，依旧千里冰封，落雪飘摇。千古以来，人最难面对是一个“死”字，像息夫人这般，欲死却不能死的人，又何止她一个？
邓汉仪是明清交替之时的诗人，明朝灭亡之后，他放弃了自己的博士弟子员身份，不肯出仕清朝。在心中，也许他以息夫人自比吧。
所以他才能够发出“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的感叹。
死，能够结束一切，可有时候，并不是死，就能解决一切。
有时候，活着，更是一种无声的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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