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李十二白二十韵
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声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文彩承殊渥,流传必绝伦。
龙舟移棹晚,兽锦夺袍新。白日来深殿,青云满后尘。
乞归优诏许,遇我宿心亲。未负幽栖志,兼全宠辱身。
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
才高心不展,道屈善无邻。处士祢衡俊,诸生原宪贫。
稻粱求未足,薏苡谤何频?五岭炎蒸地,三危放逐臣。
几年遭鵩鸟,独泣向麒麟。苏武元还汉,黄公岂事秦?
楚筵辞醴日,梁狱上书辰。已用当时法,谁将此议陈?
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滨。莫怪恩波隔,乘槎与问津。
【赏析】
杜甫于宝应元年(762)七月由成都送严武入朝,至绵州(今四川绵阳),值剑南兵马使徐知道作乱,即转赴梓州(今四川三台)。他这时才获悉李白正在当涂养病,于是写了这首诗寄给他。此诗乃为李白晚年不幸的遭遇辩诬申枉,并为他不平凡的一生树碑立传。明王嗣奭云:“此诗分明为李白作传,其生平履历备矣。”它也可以说是一篇“惊风雨”“泣鬼神”的传世杰作。李白同辈排行第十二,故称“李十二白”。
此诗分三个大段,一个结尾。第一段自“昔年有狂客”至“青云满后尘”,追述了李白于开元十八年(730)和天宝元年(742)两入长安的事迹,对李白的前半生作了高度的概括,同时,对他的诗歌的艺术成就进行了热情的赞颂。前六句说李白一游长安事。唐人孟棨《本事诗•高逸》记载:李白初至长安,贺知章“闻其名,首访之。既奇其姿,复请其为文。白出《蜀道难》以示之。读未竟,称叹者数四,号为谪仙”。该书还记载,贺知章读到李白的《乌栖曲》云:“此诗可以泣鬼神矣!”贺知章号“四明狂客”。诗人根据这些史实,赞扬李白笔头生花,连风雨也为之感到惊讶,连鬼神也为之感动哭泣。李白经贺知章的揄扬,于是称誉光赫,名动京师。“汩(gǔ)没”,淹滞埋没。三十年来默默无闻,此后就名满天下了。此诗一开头就显得笔锋突兀,气势不凡。非“狂客之誉”,无以彰“谪仙”之名,而“谪仙”这一称号出自久享盛名的老诗人贺知章之口,更增加了它的分量。这一极富表达力的方式一开始就给读者造成深刻的印象。李白初出茅庐,一鸣惊人,犹如演员登台亮相,光彩照人,立即获得满堂喝彩。
后六句说李白二游长安事。“文彩”二句是说李白以擅长诗赋受知于玄宗,被召入京,供奉翰林;他那些无与伦比的诗篇必将流传于后世。以下四句说的是李白供奉翰林期间的实事。“龙舟”句见唐人范传正《李公新墓碑》:玄宗“泛白莲池,公不在宴,皇欢既洽,召公作序。时公已被酒于翰苑中,仍命高将军扶以登舟”。“兽锦”句见李白《温泉侍从归逢故人》:“激赏摇天笔,承恩赐御衣。”蔡梦弼《杜诗注》引《李白外传》云:“白作乐章赐锦袍。”因知作诗赐袍,乃实有其事。李白常被召入禁中或到金銮殿上为皇帝草拟文告和乐章,由于身受宠待,以致一些慕名文士都来追随左右。这时李白意得志满,荣誉达于顶点,诗人亦不惜浓墨重彩,加以渲染。为人作诗传,切忌芜杂琐碎。如果从童年写起,再一一写到青年、壮年、晚年,那就平淡无奇,冗长无味了。而诗人通过对李白两入长安的描写,用极为洗练的线条就勾勒出一个风流倜傥、飘逸豪放的诗人李白,艺术地再现了一个活生生的“诗仙”形象。由此可以体味到诗人是何等的善于提炼素材,剪辑镜头。
第二段从“乞归优诏许”到“诸生原宪贫”,追叙李白于天宝三载(744)春被赐金放还后,南北漫游、蹭蹬落魄的情景,并回顾自己在与李白相识交往过程中建立起来的亲如兄弟的深厚友谊。“乞归”句,这既是对李白的回护,也是对玄宗的隐讳。李白离京,实际上是遭到张垍、高力士等人的谗谤而被玄宗放逐的。他自己说过:“遭逢二明主,前后双迁逐。”(《流夜郎半道承恩放还书怀示息秀才》)是说被玄宗逐出长安于前,又被肃宗长流夜郎于后。李白离开长安后于这年夏天来到梁宋(今河南开封、商丘一带),与杜甫一见如故,情同手足。诗人接着说,李白既没有辜负遁世隐居的素志,又能在受宠被重用和遭谗被排斥的不同境遇中善自保全自己。这仍是那种回护心情的继续。相识后,李白很能鉴谅自己的“野逸”即放达不羁,自己也很欣赏李白的“天真”即胸怀坦荡。“醉舞”句指李白的梁宋之游,“行歌”句指李白回到寓家之处山东兖州。这两句在时间上和空间上都是一次跳跃,李白从此开始南北漫游。接着四句,笔锋一转,专写李白怀才不遇,处境欠佳。虽才华横溢,但理想抱负不得施展;仕途受挫,虽道德高尚却无人理解。虽如东汉文士祢衡一样才智卓越,但却难免像孔子弟子原宪那样穷愁潦倒。
这一段,诗人巧妙地运用了多层对比的手法。首先,李白奉诏入京与赐金放还,有“宠”有“辱”,通过“宠”与“辱”的对比,说明“乞归”出于被迫,揭示了“优诏许”的虚伪性。其次,才高而命蹇,空有祢衡之俊却难免原宪之贫,诗人通过这一对比谴责了造物的不公和人间的不平。诗人早就发过“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梦李白》)的感慨。第三,“醉舞”“行歌”,似乎是一派欢乐气氛,但接着写李白的遭遇坎坷、穷愁潦倒,这就形成强烈对比,原来那不过是苦中作乐。最后,从总体上对比,君恩是虚伪的,友情才是真挚的。友情给李白带来理解、同情和欢乐,君主的前宠后辱,给李白带来的是蹭蹬、落魄和痛苦。
第三段从“稻粱求未足”到“谁将此议陈”,专写李白长流夜郎前后的经历,着墨最多,用力最大,寄慨最深,乃全篇重点。安史之乱起,李白因求仕不得,报国无门,于至德元年(756)秋隐居庐山。时永王李璘奉玄宗诏节度江陵,率军东下,路过寻阳。李白在“辟书三至”“王命三征”的情况下,于这年底抱着“扫胡尘”“救河南”的愿望入了永王幕,但却不自觉地卷入了肃宗和永王争权夺位的矛盾漩涡之中。次年一月,永王败死。李白下狱,继而长流夜郎(今贵州正安)。“稻粱”二句,是说李白受聘不过是因生活所迫,有人说他得了永王的重赂,受了收买,纯属诽谤。诗人极力把李白入永王幕的政治色彩冲淡,旨在为李白开脱。李白曾辩解:“半夜水军来,寻阳满旌旃。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徒赐五百金,弃之如云烟。辞官不受赏,翻谪夜郎天。”(《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可与杜诗参照。
李白于至德二年(757)冬开始流放,未至夜郎,于乾元二年(759)三月在渝州遇赦,还憩江夏。因取道岳阳,南赴苍梧避祸。苍梧指湖南零陵、九疑山一带,其地与五岭接壤。《梦李白》中所说的“江南瘴疠地”即指这里。“五岭”二句,因格律关系,将时序倒置。前一句指避祸苍梧,后一句指长流夜郎。“三危”,山名,在今甘肃敦煌县南,乃帝舜窜三苗之处。但朱鹤龄、杨伦已表示怀疑(《杜诗镜铨》),浦起龙认为乃“三苗”(地名)之误(《读杜心解》)。现有人认为乃“三巴”之误,这与李白“我窜三巴九千里”(《江夏赠韦南陵冰》)的自叙相合。至于时序倒置的例子,在唐诗中是屡见不鲜的。如“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温庭筠《苏武庙》);“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李商隐《马嵬》)等。
“几年遭鵩鸟”,时间、地点均与李白避祸苍梧的事迹相符。西汉贾谊谪居长沙,舍来鵩鸟(鵩鸟,即鸮鸟),以为交了厄运,忧郁而死。李白当时作《放后遇恩不沾》云:“独弃长沙国,三年未许回。何时入宣室,更问贾生才?”自比贾生,诗人因而亦以贾生比之。李白卧病当涂以手稿付李阳冰时,作《古风》(其一)压卷,诗云:“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自比孔子,自伤道穷。“独泣向麒麟”,即用其事。
以上六句是叙事,历叙李白晚年悲惨的遭遇和凄楚的心境。以下六句则是发议论,抒感慨,极力为李白申枉屈,鸣不平。以苏武终于归汉和夏黄公不事暴秦的故事,说明李白不会真心附逆。以穆生辞别楚王刘戊的故事,说明李白能够自重,永王也并未任用他。“梁狱”句,说李白曾像邹阳那样上书为自己辩护。“已用”二句,是说如果当时因事理难明,李白服了流刑,那么,而今又有谁能够将这些道理去向朝廷陈述呢?一个反问句,把无人仗义执言的感慨表现得更加深沉。而它的言外之意是:仗义执言的人还是有的,那就是我!尽管“世人皆欲杀”,但我就是要给他申冤辩诬,给他树碑立传。读到这里,我们仿佛看到了诗人义形于色,翘首问天的身影。
这一段在表现手法上最突出的是用典。前两段仅“处士”二句用典,主要采用铺叙和白描的手法,无论叙事抒情,都收到明快酣畅的效果。而这一段,因为涉及极为敏感的政治问题和微妙的皇室矛盾,要掌握分寸,要委婉含蓄,故在十二句中有七句用典。本来,诗不贵用事,以防晦涩板滞。但“若能自出己意,借事以相发明,变态错出,则用事虽多,亦何所妨!”(南宋魏庆之《诗人玉屑》)“薏苡”句,是借题发挥。“几年”二句,是借事比人。“苏武”二句,是借人喻事(“元还汉”是正写,“不事秦”是反说)。“楚筵”句,以彼事喻此事;“梁狱”句,以前人譬今人。这一连串的用事,准确贴切,流丽自然,而又变态错出,不拘故常。所以后人评云:“诗家使事难,若子美,所谓不为事使者也。”(《蔡宽夫诗话》)
最后四句是结束语。诗人称赞李白在垂老之年,犹吟咏不辍,祝愿他早日“病起”,为人间多留好诗。劝李白不要抱怨没有沾皇帝的恩泽,表示自己要设法向朝廷探明究竟。这是在无可奈何中故作安慰之词,让老朋友在困境中感到一点人间的温暖。可惜李白终于不起,就在这年底,真的追随贾生和孔子去了。
此诗对仗工稳,辞藻华赡,剪裁得宜,用事精切。元稹《杜君墓系铭》云:“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辞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指的就是这类作品。在杜甫的一百二十多首五言排律中,此诗无论在思想性还是艺术性方面,均不失为上乘之作。
(刘友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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