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①。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②。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③。
去时里正与裹头④,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⑤。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⑥,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况复秦兵耐苦战⑦,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⑧。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注释
①咸阳桥:即中渭桥,在今陕西咸阳市西南十里渭水上。
②干:冲上。
③北防河,西营田:均泛指西北边防。为防吐蕃入侵,开元十五年(公元724年)曾召兵在黄河以西屯驻,地当西北一带。营田,屯田。
④里正:里长。唐制百户为一里,设里正。
⑤武皇:汉武帝。此借指唐玄宗。
⑥山东:指华山以东。
⑦秦兵:关中兵,关中为古秦地。
⑧关西卒:即秦兵。函谷关以西称关西。
【译文】
兵车辚辚作响,战马萧萧嘶鸣,从军出征的人各自把弓箭挂在腰。父母妻子赶来送别,人和车马扬起的尘土遮盖了咸阳桥。出征的和送行的牵衣顿足阻在道路上哀哭,哭声悲切,直冲云霄。路边过路人询问出征者,出征者只说这是不断地点兵出征。有的从十五岁就去北边防守河西,到了四十岁还要去西面屯田。去的时候因为年幼,里正替他裹头,回乡时已白了头,却还要去戍守边塞。战士在边疆流下的鲜血能汇成大海,武皇开拓疆土的意愿没有停止。你不曾听说汉家华山以东的二百个州郡,千万个村庄都长满了荆棘。即使有强健的妇人在耕作,庄稼在垄亩上也长得不成行列。况且秦地的兵士能苦战,所以被派遣去作战如同驱赶鸡狗一般。虽然你老人家动问,我们征夫岂敢诉说怨恨?就像去年冬天吧,关西一带一直打个不停。县官紧急地索取租税,租税怎能交得出?的确知道生下男儿坏了事,反不如生下女儿为好。生下的女儿还能嫁在近邻,生下的男儿只会战死沙场,埋在荒草中。你可曾看见青海湖边,自古以来,战死者的尸骨无人收拾。新鬼喊冤,旧鬼哀嚎,越是阴雨天,这种哭声就越高。
【赏析】
唐玄宗天宝十年(公元752年),实行开边政策,与吐蕃长年作战。频繁的战争给人民带来了沉重的灾难,这首诗就反映了这一现实。车声辚辚,马鸣萧萧,行役的人即将要远行了,父母别子,妻子别夫,“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这一幕是多么凄惨啊!边境上战争频繁,士兵流血成海,多少年轻的生命就这样不在了,但皇帝用武力拓展疆土之心仍然不死,不知道又要葬送多少生命!壮年男丁尽赴前线打仗,后方的土地无人耕种,即使有体健的妇女勉力操持,庄稼仍然长得杂乱不堪、行列不整,租税何从而出呢?但是,这些农民又有什么办法逃避抽丁和租税呢?“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是这些行役者的父母和妻子无可奈何的、含着血泪的喟叹。“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这是诗人对朝廷穷兵黩武的愤怒控诉!平实的语言、联珠修辞格的运用,使全诗增添了回环往复、沉郁顿挫之感。
此诗乃困守长安期间,即天宝后期作。历代注家多以为因玄宗用兵吐蕃而作,因为诗结尾有“君不见青海头”云云;而当代说者则据黄鹤、钱谦益的笺解定此诗为杨国忠征南诏一事而作,同时引《通鉴》为书证略云;天宝十载(751)鲜于仲通丧师于泸南,人畏云南瘴疠不敢应募,杨国忠遣御史分道捕人,连枷送指军所,开拔时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声震野,与本篇开头描写的情景相似。
大抵天宝后期,朝廷一意开边,边将亦贪功好战,安禄山在范阳、哥舒翰在陇右、鲜于仲通在南诏乃至高仙芝对大食都发动过不义战争,与开元时代防御性质的战争不同。此诗虽就征兵一事立题,却并不限于某个具体的战事,而是集中反映天宝年间唐王朝发动开边战争所引起的一系列严重的社会问题,具有高度的艺术概括力量。
一起七句开门见山,展开出征送行的场面,具有很强的现场感。诗人选择渭桥这一西行必经的送别之地为背景,按道旁观者感受最强烈的视听印象集中描写:车轮的滚动声,军马的嘶叫声,出征的队伍(特写:新兵腰间的弓箭),夹道奔走相送的男女老少,和遮挡住视线的漫天的尘埃;队伍在西渭桥边稍息,送行的场面一下子就达到高潮,这时亲属拦道牵衣、捶胸顿足、失声痛哭、尽情发泄,士兵们则强忍眼泪,劝慰亲人。虽然笔墨不多,由于集中典型,为读者留下想象的余地,故能以巨大的历史容量震撼人心。
接下来,作为“道旁过者”的诗人,不失时机地进行了现场采访。采访的对象是位老兵,这个并非初次应征、年逾四十的老兵看来是没人话别,冷在一边,倒也乐意回答诗人的问题。老兵答话可分几层,从“点行频”到“武皇开边意未已”为一层,是怨叹朝廷用兵过于频繁。就拿他本人来说吧,十五岁被征至西河(甘肃、宁夏一带)驻守;到四十岁还在西北屯田(唐王朝为增强河西对吐蕃的防务,在河西屯田);入伍时年纪尚小,里长还替他束过发;回来时有了白发,还被调遣去戍边。读者仿佛听到他那沉重的叹息声:国家总是要征兵的,但征兵次数实在太多太多了。从这个老兵,又叫人联想到汉乐府《十五从军征》中的那个老兵,诗中也就借汉武来比唐皇了。
从“君不见汉家山东二百州”到“租税从何出”为二层,谈黩武战争导致农业大幅度减产和民生凋敝等严重的社会问题。诗中“山东”乃指华山以东的广大地区,由于征兵太频,造成农业劳动力投入的不足;旧时妇女从事蚕桑,在农耕方面抵不上男子,如今靠妇女种田,庄稼长势不好,农业歉收是不可避免的了。然后话头转到秦兵、也就是关西兵(关指潼关)、也就是眼前这些子弟兵,说古话就有“关东出相,关西出将,”(东汉班固《汉书•赵充国传》“关”作“山”),我们这些关西子弟是耐苦善战的,但也不能鞭打快牛、把我们像鸡狗一样看贱呀。就拿今冬眼前来说吧,还在不停征关西兵,这又怎么得了呢?最妙的是垫上一句“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口气分明是:要不是先生好心问我,我是不愿说这些话的。说是不敢申恨,而言下已俱是恨声。然后再退一步撇开百姓不说,这样打下去,对官府又有什么好处呢?官府不是要收租吗,没有收成,租税能从天上掉下来?“租税从何出”一问问得好,只怕统治者还没有清醒地认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吧。
从“信知生男恶”到篇终感叹作结,是第三层。秦时征发民夫修筑长城,民间便流传着“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见陈琳《饮马长城窟行》),无休止的战争和徭役夺去了大量男子的生命,竟使重男轻女的社会心理转变为重女轻男,在号称盛世的天宝年间竟然又出现了这种情况,不能不发人深省。“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两句实际包含着一个悖论,既然生男不免乎送死,那么生女又嫁谁呢?结果只能是出现许多老女不嫁和许多的寡妇而已。这层比较,发挥了秦时民谣的意思。最后几句,诗人站在历史的高度,通过对古战场阴森恐怖的描写,对自古以来穷兵黩武的战争进行血泪的控诉。这里的鬼哭,与开篇的人哭遥相呼应,形象地反映了安史之乱前夕社会出现的不祥之兆。
此诗纯用客观叙述的表现手法,前半写出征送行惨状,是记事;后半写征夫诉苦之词,是记言。诗人在诗中虽然只扮演一个采访者的角色,但他和那个主人公的思想感情实际上是打成一片的,所以历来解释此诗的人,往往就“行人”的答词究竟该在何处划句号发生争论,关键就在这个打成一片上。
此诗除句式长短错综,融合了历代民歌各种修辞手法,如顶真、问答、征引、口语化(“爷娘妻子”等语)等等,内容方面的情事紧迫和表达方面的起伏跌宕天衣无缝地统一在一起,不愧为杜诗代表作。
(周啸天)
【评点】
《兵车行》是杜诗中的名篇,约写于唐玄宗天宝十年(751年)。当时,唐朝频繁对西北、西南的少数民族发动战争。连年的战争,既让边疆的少数民族蒙受了巨大的灾难,也让中原地区人民吃尽了苦头。据《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六载:“天宝十载四月,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讨南诏蛮,大败于泸南。时仲通将兵八万,……军大败,士卒死者六万人,仲通仅以身免。杨国忠掩其败状,仍叙其战功。……制大募两京及河南北兵以击南诏。人闻云南多瘴疠,未战,士卒死者什八九,莫肯应募。杨国忠遣御史分道捕人,连枷送诣军所。……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声震野。”这段记载可以说就是《兵车行》创作的时代背景。在这首诗中,诗人以满腔的悲悯之情,含蓄而深刻地揭示了征战和杀戮给广大人民带来的灾难,体现出对人民的深切同情。“行”是乐府诗歌的一种体裁。杜甫的《兵车行》没有沿用古题,而是缘事而发,自创新题,运用乐府民歌的形式,深刻地反映了人民的苦难生活。
全诗大致可分为三部分,前六句为第一部分。在这一部分中,诗人用重墨铺染的雄浑笔法描绘了士兵的家属送儿子、丈夫或父亲出征时的悲惨情景:战车隆隆作响,战马萧萧嘶鸣。一队队被抓来的穷苦百姓,换上了戎装,佩上了弓箭,在官吏的押送下,准备开赴前线。车马人流的嘈杂脚步引得到处尘土飞扬,就连近在咫尺、横跨渭水的大桥也辨识不清。士兵的家人,上至父母,下至妻儿,在这滚滚尘土中一边呼喊,一边追逐着即将远征的儿子、丈夫、父亲,成千上万老百姓的哭声汇成震天巨响回荡在云际天边。可以想见,被抓壮丁的人必定是一个家庭的主要劳动力。现在他被抓走充军了,只有年迈的父母、柔弱的妻子、懵懂的儿女留在家中,一家人的生活顿时失去了依靠。面对如此的家庭巨变,怎能不“耶娘妻子走相送”呢?一个“走”字,看似平淡,却包含了多么深的亲情啊!通过诗人的描写,读者仿佛看到老百姓们在灰尘弥漫的车马人流中追逐着征夫跑的样子,又仿佛听到他们哭天喊地、撕心裂肺、震耳欲聋的哀号。“牵衣顿足拦道哭”,七个字中竟用了四个动词“牵”“顿”“拦”“哭”,把家人不愿让征人上路,却又无法阻拦的无奈、悲伤、绝望等情绪刻画了出来。这样一幅悲情深重的送行图,在诗人的描绘下,更是悲上愈悲,愁上加愁。
“道旁过者问行人”后的十四句为第二部分。在这一部分里,诗人通过设问的手法,以“道旁过者”指自己,借“行人”之口道出了征夫从军后农田荒芜、百姓生活困苦的现实。诗人真真切切地见识了农田荒芜,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的凄惨景象,也确确实实地听到了老百姓的悲诉。诗人如此写,使读者也仿佛看到、听到了诗人所看到、听到的一切。过路的人向征夫询问农村败落的原因,征夫们回答说朝廷征兵太频繁了。但他们行色匆匆,也不敢多说话,有怨言只能咽在肚子里。“点行频”,意思是说根据丁籍征发差役的事情十分频繁,这是整首诗的“诗眼”,揭示出了造成百姓妻离子散、无辜牺牲以及农田荒芜的根本原因。
接着,诗人以一个老兵为例,集中而具体地陈述“点行频”的后果,从而点出“武皇开边”以来,人民饱受的征战之苦。这里采用了汉乐府中常用的对话形式。“武皇”,即汉武帝,这里喻指唐玄宗。诗人以汉喻唐,大胆地把矛头直接指向最高统治者。由此可见,诗人心中已迸发出激烈的抗议,悲愤之情溢于言表。
写到这里,诗人又将笔锋一转,开辟出新的诗境:诗人用“君不闻”三字领起,将视角从流血成河的边庭转到广阔的内地,描绘了国内因连年征战而变得人烟萧条、田园荒芜的景象。“汉家”,喻指唐朝。“二百州”,唐代潼关以东有七道二百一十七州,诗中实际指的是关中以外的所有地区。“秦兵”,指被征调的陕西一带的兵丁。据说这里的兵丁比较耐战,因而不断被朝廷征调。而被征调去作战的人就像被驱使的鸡犬一般。
“长者虽有问”以后十四句为第三节。在这一节中,诗人又将全诗的意境推进了一层。“长者”二句写的是统治者强加给征夫们的巨大精神桎梏。但是苦难是压不住的,于是便有了下句中的诉苦之词。从敢怒不敢言到最终说出来,一阖一开,写出了征夫难言的苦衷和恐惧的心理。“未休关西卒”,可见前线仍在用兵。而“未休关西卒”又是“武皇开边意未已”所致。“租税从何出”与前面的“千村万落生荆杞”相呼应。——兵戈未止,耕夫全都出征了,田地一片荒芜,租税从何而出呢?这样层层推进,将导致残酷的社会现实的原因书写得越来越清晰深刻。紧接着,诗人不禁感叹道:生男不如生女好,女孩还能嫁给近邻,男孩则难逃战死沙场的噩运。在中国这样一个“重男轻女”观念根深蒂固的国家能出现这样的言论,足见社会现实的严酷。这种违背一般常理的心态,进一步体现了战争给人们带来的苦难。
这首诗结尾描绘的是当时边疆长期存在的悲惨现实:青海边的古战场上,遍地白骨无人收掩,阴风惨惨,哭声凄凄。这样悲惨的场面,着实叫人心寒。在这几句中,诗人将眼前的生死离别与千百年来无数征人战死沙场的事实相联系,更深刻地揭示了统治者穷兵黩武的罪恶。
卷五·五言绝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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