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催租行
老父田荒秋雨里,旧时高岸今江水。
佣耕犹自抱长饥,的知无力输租米。
自从乡官新上来,黄纸放尽白纸催。
卖衣得钱都纳却,病骨虽寒聊免缚。
去年衣尽到家口,大女临歧两分首。
今年次女已行媒,亦复驱将换升斗。
室中更有第三女,明年不怕催租苦。
【作者】
范成大:(1126—1193)字致能,号石湖居士,苏州吴县(今属江苏)人。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历任处州知府,知静江府兼广南西道安抚使,四川制置使,参知政事等职。曾使金,不畏强暴,几被杀。晚年退居故乡石湖。以善写田园诗著称。与尤袤、杨万里、陆游并称南宋四大家。有《石湖居士诗集》、《石湖词》、《桂海虞衡志》、《吴船录》等。
【赏析】
这首诗是作者早期的作品。范成大二十九岁时中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以后出任徽州司户参军。徽州的治所在今新安江上游的安徽歙县。诗就是在任内写的。当时,作者大概三十几岁。在此之前,他已写过一首《催租行》,现在再写一首同类题材的诗,所以称《后催租行》。
这首诗描写当时农民在官府苛重租税下的悲惨情状,其真切、沉痛的程度,大大超过了以前作者赴试杭州时,自谓“效王建”而作的《乐神曲》、《缫丝行》、《田家留客行》、《催租行》四首,成为他反映南宋时代农民苦难生活的最有代表性的作品。
诗取数句一换韵的七言歌行体,客观地叙述一位老农一家的遭遇,诗人自己不出场,也不加评议。这是学习乐府民歌传统的表现方法。先用仄声韵四句交代这位老农当时的处境。秋霖成涝,昔日的高岸,如今全被淹没,成为洋洋的江水了;老父的田也因之而荒废。生计所迫,只好去替人家佣耕帮工。即便如此,仍挣不到一口饱饭,哪里还有能力去交米纳租呢!“抱长饥”,表明非偶尔挨饿,所以承以“的知”二字。的,的的确确之谓也。既然遭逢严重灾害,官府若计及民生,该当蠲免租税,开仓赈济才是。事实却不然,他们只知搜刮,根本不管百姓的死活。这里提出有无能力“输租米”来,正因为下文说的便是这件事,亦即所谓“点题”。而写催租之前,先说受涝,正为了能更深刻地表现主题———苛政猛于虎。
接着便写催租和纳租。纳租,先说卖掉衣服,至于卖女,情况当然更严重得多,这再留待下一步说,可见行文有层次。“自从”以下四句,两句一换韵,先平后仄,内容上也是两句说乡官,两句说老农。“乡官新上来”就是乡官新上任。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最喜欢显示自己的吏治本领,以邀功于上司。在催收租赋上,最是关键,那怕遇上灾情,也不肯宽容。这就是白居易说的“长吏明知不申破,急敛暴征求考课”。(《杜陵叟》)因为能否收齐田赋是考核地方官成绩的标准。“黄纸”是指朝廷蠲免租赋的诏令,它是写在淡黄竹纸上的;“白纸”是指地方官自己出的仍要交田赋的命令。黄纸放(免),白纸催,农民虚受皇帝“蠲免恩”的现象,当时是极为普遍的。这不但因为地方官吏从催租中能获私利,“亦以在上之意,吝于与而严于取也”(宋代胡寅语)。可见,朝廷的所谓“忧民”、“恩免”,都属虚伪。地方官吏早已摸透了最高统治者的这种心思,知道那些黄纸诏书,只不过是装装门面的空文,是毋须认真执行的。“抱长饥”的老农,既不得免租,就只好“卖衣”了。“卖衣得钱都纳却”,钱全用于交租了;这样,挨饿之外,又得挨冻。本已年老多“病”,加之“寒”气透“骨”,教他如何忍受!但诗人在叙述时却故意用一“虽”字,用一“聊”字,以放缓笔调说,冷虽冷,但总算还好,还暂时未被缚送到衙门去治罪,受鞭笞之苦。又写出官府在农民的眼里,比饥寒、病痛更为可怕。层层叙来,步步深入,让读者感受到老农在为生存而绝望地挣扎。
下面转入写卖女,就进入了高潮。老农有三个女儿,为了交纳租赋,每年得卖掉一个。先是大女儿:“去年衣尽到家口,大女临歧两分首。”“衣尽”承上而说,连御寒不可缺少的衣服都卖完了,家里凡可换钱的东西如箱笼桌椅等等都用于纳租,自不必再说。物已卖尽,就轮到卖家口。这样,大女儿就跟家人分手了。“临歧”,在歧路上;歧,岔路,引申为分离之处。“分首”,分头;分手,各自去寻找活路。接着轮到次女:“今年次女已行媒,亦复驱将换升斗。”已经请媒人提过了亲事。光看上句,似乎没有什么不好,但下句说的却是她也要像她姐姐那样,以身子去换取少量的米了。可知这并非是通常的婚姻,而是卖给人家去当婢妾之类。称之为媒人,实则就是买卖的中间人。这是迫不得已,做女儿的自然更不愿意。所以说“驱将”,赶了她去;将,语助词。而用“亦复”二字,连接“去年”、“今年”,在意义上互为补充:情况一样,都是卖家口,换升斗,以纳租赋。这样,就很自然地、合乎逻辑地、然而又出乎人们意料地结出了诗意最精彩的最后两句:“室中更有第三女,明年不怕催租苦。”“苦”,是甚、凶的意思。明年催租再厉害,我也有办法对付了———把小女儿也卖掉就是。
唐宋诗文中反映赋敛之毒的作品不少。当时,农民被无休止的征求弄得家破人亡、卖儿鬻女的现象相当普遍。对这些现实无所闻知,不能动心,固然写不出好诗来;但仅有见闻,有同情心,而没有作诗的才能,也无济于事。一户农家卖掉三个女儿交租是够惨的了。但不妨站在作诗者的立场设想一下,倘不采用范成大的构思,也就是说换一种别的方式来表达,是否也可以呢?能否也收到同样感人的艺术效果呢?这恐怕是件大不容易的事。别的且不说,诗的结尾,可能有更好的处理方案吗?在白居易,也许就自己出面大声疾呼了。比如他的《红线毯》诗就说:“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但这种方式用于此诗是否合适呢?白居易惯于热讽,范成大长于冷嘲。热讽能直接表现诗人主观上的强烈爱憎,冷嘲则寓热于冷,在表现上更多含蓄蕴藏,给人以艺术上的满足。此诗的艺术感染力,正凝聚于带冷嘲性质的最后两句中。
题为“催租”,作者却并不直接表现如何“催”,而全写如何“纳”,而那种“纳”,正是“催”的结果;题意是通过反射完成的。诗为同情农家苦而作,但作者不仅没有直接说一句同情的话,连字面上也吝于说苦,倒是用些“聊免”、“不怕”之类字眼。冷言反语,十分真切地再现了这位老农饱尝痛苦、积愤在心的语气声口。诗的用韵也与内容紧紧配合,韵随义转。卖女六句,总以为同韵到底,谁知末两句“女”、“苦”又转一韵,给人以意外的感觉,而诗意与语调也正于结处陡变。形式服务于内容,所以取得了极好的艺术效果。
(蔡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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