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偶见
半身映竹轻闻语，一手揭帘微转头。
此意别人应未觉，不胜情绪两风流。
【赏析】
唐代士大夫与女冠（女道士）私下恋爱，是普遍存在的事实。韩偓《香奁集》中题为《复偶见》三绝句开头就写道“雾为襟袖玉为冠，半似羞人半忍寒”，同集前面的一首是《荐福寺讲筵偶见又别》，句云“见时浓日午，别处暮钟残”“两情含眷恋，一饷致辛酸”。诗中女主人公均为女冠无疑。这类不公开的恋情发展过程是步履维艰的。双方的苦恼，往往超过实际得到的欢乐，却又转化为诗的灵感冲动。其间得失很难一言以蔽之。这首诗（“半身映竹轻闻语”）就很形象地、很有兴味地表现了一对具有上述特殊身份的有情人，如何借助“弦外音”和“人体语言”，在方庭广众之间相互交换隐秘的思想感情。
这也许是在某寺的客厅，或者就是讲筵，座上都是些有身份的规矩人，但其中一个却心怀“爱”胎。当别的人都在亲切交谈或专心听讲时，他的思想却走了神——“半身映竹轻闻语”，他的心已被竹帘后的半隐半显的人儿牵去了。那不是别人，就是那个“雾为襟袖玉为冠”的妙龄道姑。她此刻的“轻语”，固然不知对谁说着什么，但他却意识到那是冲自己来的，其弦外之音是“我在这儿呢”。读者可以推想，他这时该欠了欠身子，拉拉衣角，一本正经地坐定，装做认真听讲的样子。然而他的姿态和神情实际表明心不在焉。因为这时他已关注到，那人已“一手揭帘”，因而怦然心动。
他还注意到那人“微转头”的动作，好像是无意识的，却分明有所示意：“你看见我了吗？”这恰是《楚辞•九歌•少司命》所谓“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目语，这是最为丰富微妙的一种人体语言，它能表达极其复杂的思想感情。几乎不需要特别的学习，每一对情人（特别是少男少女）都能正确地使用它。此诗前二句中的“轻”“微”二字用得十分准确，人们在运用“弦外音”和“人体语言”的时候就是如此，须恰到好处，否则过犹不及。同时，在方庭广众之间也必须如此，才能避免遭惹耳目与是非。
“偶见”即非事前约定，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人当然不能久久停留，必须迅速走过，像她所应该做的那样，翩若惊鸿地来了又走了。她是那样的美丽多情，真可谓“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落。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于是他心底掀起狂涛，感到不能自持，但又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处境，留心观察周围的反应。“此意别人应未觉”，因而不至于引起麻烦，他不禁暗暗自宽了。在别人未觉的同时，两个人居然心许目成地作了一番“晤谈”，交换了相思之情，两下都激动得很，“不胜情绪两风流！”共鸣只在振动频率相同的两心间发生，而别人全无察觉，诗写至此，可谓曲尽人情，臻于墨妙。
韩偓早年所写的有关私情的诗作，往往因其香艳而受到后世的批评。但《香奁集》中也有清新之作，如此诗就并不轻佻。
（周啸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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