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怀人(录二)
岁暮怀人其一
打窗冻雨剪灯风,拥鼻吟残地火红。
寥落故人谁得似?晓天星影暮天鸿。
【作者】
黄景仁(1749-1783),字汉镛,一字仲则,江苏武进(今属常州市)人。曾游安徽学政朱筠幕。乾隆三十年(1765)秀才。清高宗东巡召试名列二等,以英武殿书签官,例得主簿。后纳资为县丞,在京候选。贫病交迫,欲往西安依陕西巡抚毕沅,途中病死。早孤家贫,平生怀才不遇。工诗。多写牢愁抑塞之情,以奇肆新警沉挚见长,颇有李白之风。亦工词。著有《两当轩全集》。
【赏析】
诗中“拥鼻吟”出自《晋书·谢安传》并见于《世说新语·雅量篇》。谢安的鼻子有毛病,吟诗带浊音,很像洛下书生读书的声音。由于谢安负盛名于当时,江南名士争相仿效用这种声音吟诗,可又学不像。于是有些人便故意捂着鼻子发出浊重之声来吟诗,叫“拥鼻吟”。用在这里,有附庸风雅、强学吟诗之意,是自谦之词。
在《两当轩集》中,这诗是一组七绝二十篇的第一篇。总题《岁暮怀人》。从二首至十八首下,均注明所怀思的对象,一人一首,不另标分题。只第一首(“打窗冻雨”)和最后两首下未作标注。揣其诗意,这首尾三章都是自抒幽独,泛言怀人,而不是怀思某一具体的人,因此第一首当是组诗序曲,最后两首当是尾声。
这首诗给人的总体印象是什么?充塞于诗行的是一种什么感情?诗呈现出一种什么色彩?我吟讽再三,总的印象是,这诗非常冷,诗中有一股幽悄浸人的寒气,读之仿佛能看到病榻诗人幽独、索寞的形象;笼罩于诗行的则是一种凄惶、孤寂的感情;全诗呈现一派黯淡、昏黄的色调。这三者融合在一起,形成了清窈迷惘的意境。
要问何以获得如此感受,还得作一些具体分析。诗中描写环境,室外,写了“雨”和“风”;室内,写了“灯”和“地火”(炉火)。那雨,是“打窗冻雨”。“冻雨”就是寒雨,苏东坡所谓“冻雨霏霏半成雪”;可见,这种雨着物成冰,有时则化为雪霰,敲窗有声。那声音不似急骤的金戈铁马之声,而是时作时息,簌簌然,沙沙然。天气本来严寒,夜深人不寐,听到这种声音,身寒之外,更添一份心寒。再加上一阵阵“剪灯风”。冻雨敲窗在外,寒风则穿穴入室,吹得昏黄的灯光摇曳不定,终于熄灭。残灯无焰,四顾幢幢,已觉有鬼气。诗人以多病之身,历此情境,更感生命也如灯焰临风,谁知几时熄灭?这样的深夜,况复急景凋年,客况潦倒,他怎能不感到凄惶?更何况,孑然一身,既无家属,眼前也没有可以“说彼平生”的挚友,他怎能不感到孤寂?百无聊赖,只好吟诗,以消永夜,以抒忧怀。但“吟”而曰“残”,可见取暖的火炉子已将成灰烬,诗不成章而搁笔。这都是由于心绪紊乱,灵感抑塞之所至。在这一间小小的屋子里,填塞了多少寂寞凄凉?黑沉沉,阴惨惨,唯见地上一点炉火,半明不灭;像磷火映得一切都是惨绿昏黄。这便是诗中展示的诗人此时此刻所处的环境和心境。
《唐音癸签》引杨仲弘之言曰:“绝句多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至如宛转变化工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转变得好,则第四句如顺流之舟矣。”仲则这首绝句,在写足寒夜索居,斗室之中逼仄、压抑、凄寒之感后,第三句忽起故人之思,诗心陡然飞出室外,飞向天涯。这样一转,便漾出层层沦漪。他想到,生平故旧,大多寥落,有如辰星暮鸿,不能接席。用晨星孤鸿来形容故旧寥落,本已熟烂,但诗人这样一转一结,则见心随晨星孤鸿一齐飞到辽阔的天边,诗人从逼仄压抑的斗室之内飞出来了。只是,正如东坡词说的那样,“高处不胜寒”。他进入了一个更加缥缈、寒冷、凄迷的世界。可见,他的心并未从高举中得到解脱,只是忧思飘忽,化作游丝飞絮,飘飘然不知所止。岁暮怀人,自不免回忆生平身世。始则感旅怀之幽独,终则驰心于晓天星影之间,暮天孤鸿之侧,寥廓虚空。铸而成诗,形成了一种清窈迷惘的意境。钟嵘所谓“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吴锡麒评仲则诗所说的“清窈之思,激哀于林樾”,读此信然。这诗极写一个“怀”字,予怀渺渺,直贯以下各首。
岁暮怀人其二
兴来词赋谐兼则,老去风情宦即家。
建业临安通一水,年年来往为梅花。(袁简斋太史)
【赏析】
“袁简斋”,即袁枚,字子才,简斋是其号,浙江钱塘(今杭州)人,清代乾隆诗坛的领袖。他比黄大三十三岁,与黄为忘年之交。景仁二十六岁到江宁(今南京),曾在袁的寓所随园度岁,可见二人交谊之笃。本诗列于《岁暮怀人》组诗之四,诗后自注“袁简斋太史”,是怀袁枚之作。
袁枚二十四成进士,入翰林,素负奇才,官却只做到知县,最后一任在江宁。当时他才三十三岁,辞官卜居于江宁小仓山畔,修筑随园,一直住到八十三岁老死于此,因此又号“随园老人”。“建业”即江宁,“临安”就是杭州。诗中“建业临安通一水”,是说袁枚住在江宁回故乡极方便,只消从江宁舟行到镇江转运河,就可直达临安。
要理解黄景仁为什么那样崇拜、怀思袁枚,先得了解袁枚为什么那样激赏后进诗人黄景仁。
袁枚在清代诗人中思想比较开放。他论诗力主性灵。“性灵”说的核心内容是重真情,讲个性,强调天才灵感。袁枚自己的诗,感情浓烈,真挚动人;黄的诗也以情胜。袁枚强调个性(“诗之中有人”),反模拟,重独创;黄的诗也是“不主故常”“不以蹈袭剽窃为能”(语见《湖海诗传》《黄景仁墓志铭》)。袁枚是一代天才,九岁时借阅几本《古诗选》,就无师自通,跟人游杭州吴山,写出了“眼前两三级,足下万千家”这样的警句(《随园诗话补遗》卷六);无独有偶,黄景仁也是在九岁的时候应学使试,住在江阴小楼,拥被吟成“江头一夜雨,楼上五更寒”这样的好诗。从这三方面看,袁、黄都是有真情,有个性,有天才的诗人。袁枚引他为同类,同气相求,怎能不格外奖掖他?就为人看,袁枚任性而行,放荡不羁;黄也是“性豪宕,不拘小节……辄使酒恣声色”的人(翁方纲《悔存诗抄序》),这些地方,也与袁枚暗合。所以,袁枚激赏景仁,称他为“今李白”(《仿元遗山论诗绝句》)。而景仁《呈袁简斋太史》四首七律,说袁枚“文章草草皆千古”,赞他的诗足以“唤起文人六代魂”,对于这位老诗人,又是何等推崇折服!此刻,黄景仁憔悴京华,又遇上一年将尽,深感故交零落,写诗怀念这位曾经赏识过、提携过他的诗坛耆宿,自然别有知己天涯之感。
怀人之作,离不开怀思其人的盛德,怀思过去与他难忘的交游。景仁这首诗,全不取此蹊径。他怀思的是对方的创作个性、生活作风和内在品格。“兴来词赋谐兼则”,是说袁诗有时诙谐,有时典则,也就是通常说的“亦庄亦谐”。袁枚论诗既力主性灵,兴之所至,直抒怀抱;为人又深恶程朱理学,有魏晋名士的风度,因此发为诗作,有时嬉笑怒骂,隽谐可喜;有时端庄典则,灵巧清新,极具情韵。把袁诗的特点概括为“谐兼则”,一语道出袁枚的创作个性。“老去风情宦即家”,指袁枚做江宁知县后,就以江宁为家,终老不出。为什么说“宦即家”是“老去风情”?袁枚在江宁随园退居期间,所言所行,大与流俗异趣,确实饶有风情。他离经叛道,大胆怀疑儒家经典“未必其言皆当”“未必其言皆醇”(《答惠定宇第二书》)。他毁佛,曾“怒取观音像掷地足踏之”;他开先例广收女弟子传诗,还刻印过《随园女弟子诗选》;他甚至把真话说到“枚平生爱诗如爱色,每读人一佳句,有如绝代佳人过目,明知是他人妻女,于我无分,而不觉中心藏之,有忍俊不禁之意”(《答彭贲然先生》)这样的地步,并公开承认自己好名、好财、好色,认为“人欲当处,即是天理”(《再答彭尺木书》)。他在江宁,刻了一方私印“钱塘苏小是乡亲”,盖在自己的诗稿上。“苏小”本是南齐时代著名歌妓,葬在钱塘。一位尚书(清代一品大官)索看袁的诗稿,无意中看见了这方私印,认为袁枚引妓女为乡亲,太不自重,严加诃责。袁枚对这位尚书说:“今天您是一品大官,苏小当然比您贱多了;只怕百年之后,人家只知道钱塘曾有个名妓苏小小,不再知道您的名字了。”(《随园诗话》卷一)这番话惊世骇俗,却又确是真理,一座为之展颜。凡此种种,都体现了他独特的生活情趣,因此誉之为“老去风情”。以上两句,一句评他的为诗,一句写他的为人,寥寥十四字,生动地刻画出这位大诗人不同于流俗的风流自赏,雅量高致。
三、四两句写袁枚优游林下的生活。他定居江宁,故乡在钱塘。据龚自珍《病梅馆记》载,江宁的龙蟠,钱塘的西溪,都盛产梅花。每到梅开之日,袁枚匆匆来往其间,观赏梅花。他有“月映竹成千个字,霜高梅孕一身花”“只怜香雪梅千树,不得随身带上船”等咏梅名句(《随园诗话》卷二)。袁枚好梅,当然不仅在于梅之香雪如月明林下的美人,还因为它像雪拥山中的高士,有凌风怒放的风骨。年年来往,只为梅花,正如王维问故乡消息,只问倚窗红梅一样。尘世生涯,浮沉宦海,何尝有半点在意念之中?此其人的精神境界,可以想见。轻轻一点,写出了袁枚高标绝俗的内在品格。
景仁岁暮怀袁,怀此公的为诗,怀此公的为人,怀此公的品格,说明自己欣赏袁枚,正在这些方面。于是,在写对方的同时,也展示了诗人自己的襟抱。袁枚如此,景仁也如此,这就写出了他们的交谊植根之深厚,显示出他岁暮怀袁的原因。这都是不写之写。
这首诗,乍读似乎全不写对方感德,全不及两人交谊,只是淡墨素描,点而不染,却于无意中把要写的都写到了;而且写得那么轻快,那么自然,那么富于情韵。只此一端,不能不令人叹服黄景仁的诗笔,他竟能在二十八个字中装下如许丰富的内容。无怪乎一代骚坛领袖袁枚那样激赏他,痛惜他的早逝,写出“叹息清才一代空,信来江夏丧黄钟”那样的悼诗。
(赖汉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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