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黄庭坚

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垄只生愁。

雷惊天地龙蛇蛰,雨足郊原草木柔。

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

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

【作者】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自号山谷道人,晚号涪翁,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治平进士。哲宗时以校书郎为《神宗实录》检讨官,迁著作佐郎。后以修史“多诬”遭贬。早年以诗文受知于苏轼,与张耒晁补之秦观并称“苏门四学士”。与苏轼齐名,世称“苏黄”。诗以杜甫为宗,有“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之论,风格奇硬拗涩,开创江西诗派,在宋代影响颇大。又能词。兼擅行、草书,为“宋四家”之一。有《山谷集》、《山谷琴趣外篇》。

《清明》原文赏析-黄庭坚

【赏析】

本诗《山谷诗集注》(任渊等注,刘尚荣校点)系于熙宁元年戊申(1068)之下,山谷于上一年登第,于是岁赴叶县尉,九月到汝州。

“清明佳节桃李笑”,在古典诗词里,清明佳节经常是和花联系在一起的。从崔护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风”(事参《本事诗》),到杜牧的“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或是桃花,或是杏花,每到清明,上天似乎总会安排下一场繁盛的花事,来证明这是一个属于春天的节日。本诗的起首,一交代了自然的时序,二暗应了传统的文学习惯,这就使得普通的一句诗具有了双重的文化指涉性,提振了语言的诗性功能。

有春日,有桃李,诗人的心情是不是就此兴奋起来了呢?事实并非如此。“野田荒垄只生愁”,望着一片野草荒田,诗人心中升起的只是一片忧愁而已。一句起,二句转,一句扬,二句抑,这在古诗中是一种经常使用的写法。纷繁的桃李开得如此热闹,然而可惜,快乐“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野田荒垄”,既是树木荣生之地,又该是人死后的葬身之所吧?诗人在此虽然没有挑明,但从下文来看,这样的意思已经在这里埋下。桃李欢笑,象征着生之热烈,野田荒垄,则象征死之寂灭。既是花开播种游赏踏青之时,又是纪念死者哀悼过往之日,清明节,就是这样一个集哀乐于一身的奇怪节日!

第二联直承首句“清明”二字。第一句语意未足,故再贴一联。需要注意的是这一联的句法。“雷惊天地龙蛇蛰”。蛰,藏也。动物眠不食不动,故有蛰伏之说。待到春天来临,阳气上浮,春雷一响,动物重又苏醒,纷纷开始活动,此又称惊蛰。从一般的语言习惯来看,“惊”与“蛰”乃是结合度很高的两个词。但在这里,黄庭坚却反人们的习惯而用之,在“惊”与“蛰”之间插入了一系列其他的语项。插入的这些语项造成了一种言语上的“迟滞”,亦在读者心中造成一种阅读的张力。这种对于日常用语习惯的“偏离”,也可能是因受到了格律的牵制,但是你不得不承认它的艺术效果。经过这样一调整,一个“雷”的主语,就带上了天、地、蛰三个宾语,句子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一种奇崛之气。而下一句,“雨足郊原草木柔”,从逻辑上来讲,“雨足郊原”其实讲的是“草木柔”的原因,故它的两个半句之间,构成的其实是一种因果关系。按照现代语法来看,这上下两个句子在结构上并不相同,但奇妙的是,当它们组合成对句时,组合得又是如此严丝合缝。除去对偶的工稳,雷惊天地的力,与雨润郊原的柔,阳刚与阴柔相并,即使是在美学的抽象层面,这样的调配也令人心动。

“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第三联则是暂将首句放过一旁,直承第二句而来。第二句已经流露出悲观的意绪,这一联就再连用两个关于死的典故,同时点出清明节乃是祭奠之日的另一层含义。“人乞祭余”用《孟子》中典:齐人有一妻一妾,每日出门,“必餍酒肉而后反”,并说都是与富贵人一起。后来妻子发现齐人的“餍足之道”其实是向祭者乞食剩余祭品,而齐人不知情,还得意地“骄其妻妾”。孟子本义,侧重在讽刺“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因本事中有乞祭品的情节,故黄庭坚进行“场景贯通”,将它和清明节联系在一起。其实《孟子》中的“齐人”所乞的,也未必只是清明节的祭品了———如果只是靠一次清明祭祀,他早饿死了。“士甘焚死”,则用春时介之推的典故。介之推早年追随未遇时的晋公子重耳,在重耳饿晕之际,曾割股奉君。然而,当重耳成为国君之后,介之推却拒绝高官厚禄,逃入深山隐居。重耳为逼介之推出山,放火烧山,谁知介子推宁死不肯出山,竟和母亲双双烧死于树下。重耳为纪念介之推,遂改绵山为介山,并立庙祭祀。(事参《左传》)相传民众为纪念介之推,相约于其忌日禁火冷食,遂演变成寒食节。因为寒食节通常在清明节前一日或二日,故黄庭坚引用此典。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寒食”其实和介之推并没有关系。《周礼·秋官·司烜氏》“中春以木铎修火禁于国中”,则禁火本为周代旧制,黄庭坚所依据的,只是一种民间传说而已。

靠着乞食祭品而在人前作威作福的无耻之徒,与拒绝高官厚禄抱树而死的贤者,是作者在第三联中所提出的两种人生观的代表。二者谁是谁非,在本联中并没有回答,这就使读者转而期待下联,想看看作者对这两种人生观分别是何态度。诗歌的脉络因此由前两联的景物描写,引向了对人事的议论,可谓转得极妙。

哪知,承第三联而来的第四联,却多少有些令人意外。“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作者既没有抨击丑恶,也没有歌颂崇高,而是用一种类似于虚无主义的论调作了结尾。贤者和无耻者一样归于寂没,满眼蓬蒿中,谁还记得他们的是非呢?

结尾的一联,作者到底用何种语气出之,是调侃,是牢骚,还是愤激,不同的读者读来可能会有不同的理解。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作者绝不会因为生命总会归于寂灭而泯灭了恶与善、愚与贤的大是非。如果作者真的可以像字面上那样做到齐善恶,等贤愚,他或许早就像庄子说的那样“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庄子·逍遥游》)了,又哪里会像现在这样感到“野田荒垄只生愁”?将心中的坚守隐藏在虚无的论调之后,这是修辞上的曲笔,全诗却因这曲笔而显得更加有力。明朝的顾允成在他的《小辨斋偶存》卷三中也曾谈到过齐人乞食的故事:“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是个富贵的乞丐子。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是个贫贱的乞丐子。然弗受弗屑贫贱的却有廉耻,餍足施施富贵的倒没廉耻。乃知意得志满之乡,正堕坑落堑之会。好些人向此中断送,不可不猛省也。”不知几百年前的黄庭坚,当此清明到来之际,心中所隐藏的,是否亦是类似的感慨呢?

本诗在写作上,紧扣清明节的双重文化意蕴(标示春天来临和祭祀悼念死亡)布局,二联承首句,三联承二句,在结构上形如交股。又用第四联承第三联,颇得转合之妙。在第二联中,作者又兼用特殊句法,使得诗篇生出奇崛之气、曲折之力。本诗虽非典型的江西诗,但确实已可见出江西诗常用的一些艺术技巧。

(刘竞飞)

文章标题:《清明》原文赏析-黄庭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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