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夜自石湖归苕溪十首(其一、其三、其五、其七)
细草穿沙雪半销,吴宫烟冷水迢迢。
梅花竹里无人见,一夜吹香过石桥。
黄帽传呼睡不成,投篙细细激流冰。
分明旧泊江南岸,舟尾春风飐客灯。
三生定是陆天随,只向吴松作客归。
已拼新年舟上过,倩人和雪洗征衣。
笠泽茫茫雁影微,玉峰重叠护云衣。
长桥寂寞春寒夜,只有诗人一舸归。
【注释】
黄帽:即俗称梢公,汉代称为“黄头郎”(见《汉书·邓通传》)
吴松:吴淞江,上海境内称苏州河,为黄浦江支流。
倩:请。
【作者】
姜夔:(约1155—1209)字尧章,号白石道人,饶州鄱阳(今江西鄱阳)人。一生未仕。往来于鄂、赣、皖、苏、浙间。其诗初学黄庭坚、萧德藻,后深造自得,为杨万里所称。词尤有名。精音律,能自度曲。又擅书法。有《白石道人歌曲》、《白石道人诗集》、《诗说》、《续书谱》等。
【赏析】
本题乃组诗,共十首。光宗绍熙二年(1191)冬,诗人访石湖范成大,除夕乘舟归苕溪途中所作。
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云:“石湖范致能尤爱其诗,杨诚斋亦爱之,赏其《岁除舟行十绝》,以为有裁云缝月之妙思,敲金戛玉之奇声。”
其一写旅途即景。除夕晚上,诗人自石湖归家。残雪在地,水上行舟;四野幽阒,夜寒袭人。油然生感,发而为诗。
前两句写远景。首句巧妙地点出时令。诗人不写寒凝大地,却状细草穿沙。撇开严冬,预报早春,立意高妙,总领全章。次句写“归”,又不滞于“归”。水悠悠流去,船徐徐前行,眺望来处,吴宫已在一片寒烟笼罩之中。此处以吴宫指代石湖所在地姑苏,吴宫荒草,冷烟渐起,自具一种萧索冷漠的气氛。而“迢迢”两字,回环的音节又平添感情色彩。此番石湖一游,颇得知遇。然诗人乃落拓游子,身世飘零之感随处触发。“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一萼红》),“沈思年少浪迹……漂零久,而今何意”(《霓裳中序第一》)。这是诗人的境遇和性格所形成的一种淡泊、幽冷的个性,在诗中自然流露。
后两句写近景。夜色浓重,竹树掩映,不见梅影,但有暗香。“梅花竹里”明状梅而又不质实,“无人见”,足见境界清幽。“一夜吹香”暗写梅,极得风神飘渺之致。诗人似乎陶醉于梅香之中,不知不觉过了石桥。“姜白石词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拟诸形容,在乐则琴,在花则梅也。”(刘熙载《艺概》)此诗也是如此。
诗人构思高妙,精心选了细草、沙地、残雪、吴宫、烟水、梅花、竹丛、石桥八种景物。梅花乃主景,出之以虚笔,遗貌得神,形成“清空”的意境。这是诗人性格、情趣、修养对客观环境的契合,极见功力。正如清人朱竹垞所说,“尽洗铅华,极萧散自得之趣,故独步一时。”(《曝书亭集》)
其三写深夜舟行。题旨与上诗同,然取材角度、表现手法则异。体现出大手笔的艺术腕力。全诗取景于舟,以舟上动景入画。仿佛摄影中的特写镜头,把画面凝聚到一点。
首两句从听觉下笔,点出一个“归”字。黄帽代指舟人。他们连夜行舟,传呼不已,加上篙击流冰,嘶嘶作响。诗人因此而“睡不成”,表现了思归情切。
后两句由所闻写到所见。“睡不成”,诗人便把视线投向舱外。“分明旧泊江南岸”,一笔宕开。按理夜色深沉,视野模糊,这里却不用“依稀”、“隐约”,而说“分明”,足见诗人对江南岸印象之深。水上夜行,江南飘泊,乃姜夔谙熟之事。“夜深客子移舟处,两两沙禽惊起。”(《水龙吟》)“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淡黄柳》)。“旧泊”之处,使千思万绪,纷至沓来。对此,诗人欲说还休,并不展开。结句又把目光移到舟上。一放一收,舒卷自如。春风飐“客灯”者,实乃春意在“客心”之意,与王湾《次北固山下》“江春入旧年”一句同样高妙。旧年未尽,湖上却已春意盎然。这是诗人内心蕴含着的一种优美情致的自然流露。此句乃聚一篇之精神,语少意足,有无穷之味。
全诗意境隽美、蕴藉,体现了白石清妙秀远的诗风。
其五写舟上小景,拓开了诗人另一种思想境界。寓飘零身世于悠然超脱的意态之中。
首两句写“归”,又不同于一般之归。起句“定是”两字,寄寓了天涯飘泊之感。诗人把自己比作陆天随不无原因。唐末陆龟蒙号天随子,隐居不仕,常携书、茶灶、钓具,乘舟浪迹江湖。姜夔也因用世不得,飘泊为生,与龟蒙甚为相似。此意在其诗词中常见。“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淞作》),“沉思只羡天随子,蓑笠寒江过一生”(《三高祠》)。人相似,诗亦然。杨万里为此而称赏他。“待制杨公以为‘于文无所不工’,甚似陆天随,于是为忘年友。”(见周密《齐东野语》)何况目下又适从范成大隐遁之处的石湖返回,野旷天寒,小舟激冰而行,恍若凭虚御风,远离尘嚣。一种悠然之致见于笔端。
后两句写实。“已拼”两字作承转。既已为天随后身,浪迹江湖已成定局,则舟上过年,倒也萧闲自在。“拼”乃不得不然之意。不得不在一叶扁舟上度过新年,其飘零生涯可知,一丝淡淡的哀愁从中透露而出。
结句画面生动,情趣盎然。请人和雪洗去仆仆征尘,一种自适之趣溢于言表,但掩饰不了心境的凄凉。
其七写夜渡太湖。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幅空蒙淡远、清旷寂寥的冬夜行舟图,深蔚含蓄,旨隐象外。
首两句写望中景。诗人纵目太湖,但见湖水浩渺,茫无际涯,天水之际,雁影依稀可见,极具飘渺孤凄之致。凝视远方,重叠的玉峰在云雾之中,若隐若现,明灭可睹。不说“云缭绕”而说“护云衣”,融情入景。此两句意在笔先,颇有意境,确是“以实为虚,化景物为情思”(范晞文《对床夜语》)。茫茫太湖之上一点雁影,与诗人孤舟而归的飘泊之情正相契合。杜甫诗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旅夜书怀》),诗人也有“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淞作》)之句,都是同样的比况。
后两句写近景。“只有诗人一舸归”。茫茫湖面,只有诗人一叶扁舟,悄然而行,俯仰之间,身世之感袭上心头,怎不倍感寂寞?
此篇之妙在落句。其一,不着声色,以景结情,收到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其二,篇末点出全文线索。诗中水、雁、云、山、桥,一些分散的物象都从诗人视野中出,以“归舟”贯串成章,意与象合,真如他自己所说,“自谓平生用心苦,神凝或与元气接”(《送项平甫倅池阳》)。
(许理绚)
文章标题:《除夜自石湖归苕溪十首》(其一、其三、其五、其七)原文赏析-姜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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