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①。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②。
注释
①薄宦:卑微的官职。梗犹泛:言身不由己,四处漂泊。
②君:此处指蝉。
【蝉译文】
你生来就栖身高处,餐风饮露难以饱腹。纵然声声哀诉也是枉费高声。可怜你啼鸣到五更,声音嘶哑似要断绝。大树依旧碧绿昌茂,冷眼旁观甚是无情。我这小官微不足道,像桃梗一样四处飘摇。故乡的家园早已荒芜,光秃秃一片甚是凄凉。劳你用鸣声将我提醒,其实我家和你一样清贫。
【蝉赏析1】
这是一首托物寄兴的诗。
诗的第一联写出了蝉因栖息高处而难以饱腹,虽悲鸣寄恨也无人同情。第三句极言蝉通夜哀鸣,到天晓力竭声疏,承上文的“恨”字;第四句承上文的“恨”字:蝉栖托在树上,抱枝哀鸣,而树却“无情”自“碧”。诗人的比喻是很明显的,诗人以蝉自比,以树比他所期望的援助者。
诗的第三联直写诗人漂泊不定的遭遇:官职微小,年年漂泊他乡,故园荒芜,还是早点辞官归去吧。第四联诗人将自己的遭遇与蝉联系起来:多蒙蝉声使诗人警惕,诗人也正与蝉一样清高、清苦。这样,就使全诗首尾相应,写出了诗人的不平和牢骚,也写出了诗人高洁的志向。同时也表现出了诗人在抒情载体选择上的灵活自如和高超的艺术功力。
【蝉赏析2】
李商隐其人及诗,有三点值得言说,一是身处晚唐多事之秋,不得不对时局关注,每付诸于诗,感慨沉痛,颇近于杜甫;二是自中唐后期到晚唐,朋党激化,因累年入幕,夹缝难处,又动辄得咎,讥议纷来;三是婚恋每不得意,又属多情种子,陷于情感自煎,或如蚕茧自缚,挣脱不得,情海茫茫,亦苦海无边。总上三端,真可谓古之伤心人。方之宋词,就后者而言,当为秦观、姜夔之类不幸者。
以上三端,对他亦即三大不幸,此诗即上言其二之不幸。因言处境,涉及身边人事,故出自咏物,最能少却时忌;又因是自家伤心事,故多议论而少描写。诗的议论多,很难见好。然而此诗每被选家物色而看好,其佳处约略有三端。
知了在昆虫中最好表现自己,体不大而声巨,飞不远而居高,故古人把它看成高洁之物。它能入诗,也能上画。任伯年的蝉,就能画出它的“巨声”。北周卢思道《听鸣蝉篇》,就被它的“群嘶玉树里,回噪金门侧”,有所震慑!而被它的“长风送晚声”,引发“此听悲无极”的感慨,而牵动“故乡已超忽,空庭正芜没”的思绪。以后写的人就多起来,虞世南《蝉》说:“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骆宾王《在狱咏蝉》:“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两种不同处境,两种不同的蝉。所以,清人施补华说,虞诗是“清华人语”,骆诗是“患难人”语,而李商隐的“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是“牢骚人”语。这话说得不无道理。然观“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又可以说义山此诗是“不幸人语”。蝉虽居高,而露难为之一饱;蝉声虽高响,但无人听其端详。到了黎明五更,虽首夏清和,天亦为凉,蝉声凄凉断续,最为有气无力之时,然则所倚大树,却碧而无情,无动于衷。义山诗长于比兴与暗示,前四句借知了的处境,无论高唱低吟,都无人理会,暗示自己处境的难堪与不幸,故可谓之不幸人语。
其二,此诗的结构上分作前后两截,前半为蝉,后半专从己说。然前半,即物即人,亦物亦人。“高”既言蝉之居高,又暗示人之高洁;“费声”两句上言蝉之不歇气地鸣叫,下言“屡启陈情而不之省也”的意思,前三句写知了的生存方式与状态,第四句则言生活处境。“高难饱”与“费声”,已见人之艰难苦恨之不易,而“疏欲断”更见一切努力皆归凄凉。至于“一树碧无情”,写尽处境的冷凉,是最为不幸语,只有“不幸人”,方有此伤心语。说得至痛至哀,最为刻骨铭心,这也是义山诗的特征。
至于诗的后半,己之“薄宦”,是由蝉之寄身于树而连类而及,言己为人幕僚,漂泊无定,犹如泛梗,没有固定栖身之所,只是聊为宦游而已。又想到故园荒芜,秋声将至,岁云暮矣,该是归去之时。见机知时的陶潜就在《归去来兮辞》一张口就呼喊过:“田园将芜胡不归?”何况卢思道的《听鸣蝉篇》听到蝉就发出故乡超忽、空庭芜没的深慨,也曾有过“讵念漂摇磋木梗”的遗憾与懊恼!义山于此与他们有深切的同感,故直接化用他们的语句。有人把“芜已平”,看作“杂草丛生,长得一片平齐”,其实“平”非“平齐”义,应是遮被的意思,也就是卢思道所说的“荒没”的“没”,杂草遮被了田园,并非言杂草长得一样高。末联的“君”当然指蝉了,蝉之鸣声给我发出了归家的“警告”。“最相警”犹言“最警我”,“相”为无定指代词,这在《孔雀东南飞》已经用得很多了。这两句说:“知了老兄,劳驾你的悲鸣,谢谢你的提醒!不过,我也是到了举家清贫如洗,一无所有的状况,和你并无两样,有家难归!”这四句前有“君”之挂连,后有“亦”之比并,也是把“我”与蝉合起来写。然平心而论,前后两截,虽有联系,尚未达到浑融无迹,像骆宾王咏蝉那样。但如此突出自我,也未尝不是一种作法。
此诗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层层加码,步步深入,就像下地下室一样,越往下越黑,使自己一怀萧索,到了至恨至痛,至为伤心地步!先是“高难饱”,“高”未尝不好,然而“难饱”,这就是“高”得尴尬,不自在了;因为“难饱”,故竭力悲鸣,身边却一无知晓,竟无呼应!这就不仅“费声”,也太让人感“恨”了,遗憾了;这还是能高声大鸣之时,至于凄凉五更,鸣叫整天之后,也只有沙哑的“疏欲断”了,这该引人同情,至少该是有人注意了,然而却是“一树碧无情”。居树是那样的“碧”,它完全有力量遮护,甚至呵护,然而就连最为贴近者,居然无动于衷,至于相处甚远者,遑论有所触动。这是诗中最沉痛语,说得刻骨铭心,冷漠得让人发憷!足见诗人心中正有若许伤心语。至此可知,就好像身处幽暗之中,不仅四处无援,而且举足都有深陷之危险,动作不得。此种层层加深写法,全由暗示方式表达,这在义山本人来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魏耕原)
【蝉评点】
本诗为咏物诗名篇。诗人通过描写高树上凄鸣、孤栖的蝉,抒写自己一生失意的悲郁,并借以表现自己高洁的品格。全诗委婉悲凉,凄怆感人。
首联起兴,“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高”指蝉孤栖高树,暗比诗人自身清高的节操;蝉在高处餐风露宿,自然“难饱”,这又暗合诗人的身世经历。由于“难饱”,蝉发出的鸣叫自然又是哀中有恨。然而,这“哀”、这“恨”都是无济于事的,因为它们不能令自己摆脱窘境。这两句诗暗示了诗人因为为人清高,所以生活陷入困境,他曾向当权者求助,但却未得到援助的坎坷经历。颔联紧承首联,“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五更时蝉已经鸣叫得声嘶力竭,可是树叶依然青翠碧绿,无动于衷,实在无情。蝉声“疏欲断”与“树碧”看似没有关联,诗人痛斥树的冷酷无情似乎毫无道理,其实他是在以蝉自况,暗示自己的遭遇,通过这样的描写将自己受到忽视、怀才不遇的愤懑之情推上了顶峰。“树”在这里可以被看做一些当权者,他们本来有能力为诗人提供援助,却对诗人的不幸视而不见,因此,诗人在这里的本意是批判他们的冷漠。
颈联笔锋陡转,诗人不再写蝉,而是直接叙述自己的经历。这种写法打破了诗题的束缚,拓宽了诗的境界。“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诗人官职卑微,如同浮萍,四处漂泊,居无定所,不由想象:家乡的田园恐怕早已荒凉颓败,被杂草淹没了。想到这里,诗人的乡思之情怎能不更加强烈?这两句话与上文似无关联,其实是有暗线牵引的。比如“薄宦”就与“高难饱”、“恨费声”相互照应。这样一来,诗人通过“咏蝉”自伤身世的意图就更加明显了。
尾联又转而写蝉。诗人使用了拟人的手法,敬称蝉为“君”,与“我”对举,抒发一种与蝉同病相怜的忧伤。此联既照应了前文,又将咏物与抒情紧密结合起来,立意妙绝。咏物诗贵在“体物为妙,功在密附”。这首咏蝉诗“传神空际,超超玄著”,被清代大学者朱彝尊誉为“咏物最上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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