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
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赏析】
刹那即是永恒。只是刹那的四目相对，就能成就永远的追味；只是瞬间的心花怒放，就能成为永恒的念想。但是别忘了，灯火阑珊处的蓦然相逢，可以让人念念不忘，也可以让人心事成灰。相见未必可以相恋，相爱未必可以相守，真实的世界就是如此。倾心于某个人，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便只有独自怅惘，思念成霜。
独自的时候，与其望月怀远，在相思的深海里苦苦跋涉，倒不如忘却，在属于自己的天地间行行走走、清清淡淡。可惜很多时候，明知思念的滋味是苦涩多于甜蜜，我们也总难以割舍。相思真的不是无根之草，可以随风而去，从此了无消息。心里住着某个人，却隔着山高水阔，便是种下了寂寞的种子，开花结果的时候，独自幽怨，独自悲伤。
这首诗里的女子，若不是那次刹那的相遇，也不会在漫长的思念里惝恍迷离。但是没办法，那时候，那个男子与她擦肩而过，从此就成了她挥之不去的风景，在月下，在风前，无边地招摇着。如果这个女子只把那次相逢当作寻常的遇见，偶尔想起，淡淡地欢喜，就不会有那么多愁苦了。可是很显然，那人已经住在她心底，她除了无尽的相思，更有重逢的幻想。于是，苦闷与感伤，也就从未断绝。
那个夜晚，女主人公独处闺中，月下的人间时光无垠。纤手缝制着凤尾香罗和碧文圆顶，也缝制着那份悠悠而来的思念。想必，在这样的夜晚，因为相思无处落脚，百无聊赖的时候，她也会对着手中的针线莫名地惆怅。李商隐曾经面对锦瑟的丝弦，叹息年华易逝。此时，女主人公恐怕也是同样的心境。她一针一线串起的，何尝不是属于她的锦瑟年华！
可是那又如何？寂寥也好，悲伤也好，只有自己知道。纵然她倾心地爱恋着，无尽地思念着，那人却在远方，不能给她片刻温柔。如果所有付出都能收到回报，如果所有爱恋都能得到同等的回应，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孤独的等待者和思念者！相思，可以是三春的百花鲜妍，也可以是凉秋的西风落叶。
此时夜深人静，她独坐灯前，是思念支撑着时光，还是时光装点着思念，很难说清。反正，所有思念落入心湖，涟漪片片，无人知晓。
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不管怎样，这个女子还是想起了从前、想起了那个灿烂的日子。那时候，对方驱车匆匆走过，而她因为羞涩，用团扇遮面，所以尽管相见，却不曾有过只言片语的交流。他们就那样，如云水般经过彼此，又擦肩而过。可即使是这样，那样的瞬间已足以让女主人公铭记终生了。爱情就是这样，长相厮守未必就是爱得深沉，云水相望或许也是三生之缘。
我们无法断言，在那次照面之前，他们是否有过交集、是否有过情缘。我们只知道，那次默然的相逢，让这个深情的女子从此沦陷在思念里退无可退。我宁愿相信，那次相遇对她而言，就是一眼万年。尽管擦身而过，但是她知道，他们早已有过千百次的彼此回眸。也许，那个男子只是经过她的旅途，不曾有片刻停留，而她却只愿为其停驻。她的悲剧，也就由此开始。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那次匆匆相遇之后，男子杳无音讯。她已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独自度过寂寥的不眠之夜，有多少次伴着逐渐黯淡下去的残灯默读伤悲。石榴花红的季节，她依旧是一个人面对黯淡时光。她的心境分明就是这样：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独自窗前，守着那段缥缈的爱情，她实在无法不感伤，也无法不凄凉。可她又偏偏放不下，那次相逢的情景很久以后依然历历在目，她忘不了那份欣喜和悸动。所以，纵然是心如残灯，夜夜黯淡，她还是守候在那里，无怨无悔。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思念成霜的时候，女主人公依旧茫然地等待着。夜色深沉，人间寂静。她开始茫然地想象，想象他们隔得并不遥远，想象那人打马而来，想象属于他们的清风明月。依稀之间，她仿佛看到，那人此刻正系马在垂杨岸，向她遥遥招手。他们仿佛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只是转念间，她又回到了荒凉的现实之中。这里，依旧是孤灯照夜，冷暖自知。她多希望，能有一阵好风，将自己吹到那个人身边；她多希望，能有一片云彩，将她的心事带到远方。明知这样的希望会落空，她还是忍不住幻想。李商隐的爱情诗总是这样，相思无言，相见无期，主人公却总是爱得深沉。凄凉也好，悲伤也好，反正就是那样痴痴地爱着，春蚕到死，蜡炬成灰。那些燃烧在寂寞里的爱情，不能不让人感动。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多年以后，再次品读这首诗，仍旧对最后两句爱不释手。是的，相思虽然无益，但这并不妨碍为爱痴狂。有时候，孤独地等在原地，等到海枯石烂，等到地老天荒，也算是对曾经的相逢有个体面的交代。这世上，终究是朝秦暮楚者多，不离不弃者少；见异思迁者多、忠贞不渝者少。
因为纯粹地爱着，所以孤独地念着。诗中的女主人公就是这样，尽管她知道，那份爱情很难开花结果，但她就是不忍割舍。无数个夜晚，都是那样，层帷深垂，幽邃的居室笼罩着夜的静寂。独自的高楼，独自的世界。她在思念里辗转难眠，夜长得没有边际。
透过那个静寂孤清的夜晚，我们几乎可以触摸到她心中的幽怨。在漫长的时光里，等待与思念无数次落空，她的心田早已荒凉。可她就是不愿放下，只因那烟火般的相逢，给了她刹那的欢喜；只因那蓦然间的相遇，让她的心事如夏花般绚烂。只不过，那些无尽的长夜，帷幕深垂的居室中，弥漫的总是凄楚和感伤。这况味不是谁都能忍受的。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在这里，女主人公回味着自己的爱情，想来想去，终于明白，爱情只如巫山云雨，来的时候让人迷醉，去的时候让人惆怅。尽管她如巫山神女那般，有过自己的幻想与追求，但是到头来不过是幻梦一场。如今，只能如清溪小姑那样，居处无郎，终身无托。
其实，世事本就如镜花水月，爱恨也好，离合也好；悲欢也好，聚散也好，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只是红尘之中，有几人能看透，又有几人能淡看聚散得失？
颈联从不幸的爱情经历转到不幸的身世遭遇。这里用了两个比喻：说自己就像柔弱的菱枝，却偏遭风波的摧折；又像具有芬芳美质的桂叶，却无月露滋润使之飘香。这个世界上，风波不停，雨雪不断，这柔弱的女子独自人间，独自飘零，她的悲喜，无人过问。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爱情遇合既同梦幻，身世遭逢又如此不幸，但女主人公并没有放弃爱情上的追求。即便相思全然无益，也不妨抱痴情而惆怅终身。在近乎幻灭的情况下仍然坚贞不渝地追求，相思的铭心刻骨就可想而知了。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爱得深沉，相思就是如此，比海水还要深，比天涯还要远。尽管谁都知道相思的滋味有多苦，守着记忆，独自面对月圆月缺，独自看尽春去秋来，谁都会走入荒凉。可是爱情经过生命，又怎能说放就放、说舍就舍？负情薄幸者虽多，却也有不少人愿意为爱忘记姓名、愿意为爱被放逐天际。纵然相思无益，何妨为爱痴狂。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诗酒流连，这是大唐岁月给我们的最初印象。从明月小楼到孤舟江雪，从烟雨江南到秋风塞北，总有人举着酒杯，临风沉吟。所以我们愿意徘徊在那片时空下，看斜阳草树，听竹韵琴声。但是，当我们驻足在那里，目光四处游移的时候，终究会发现，在那个有过歌舞升平也有过马蹄声乱，有过醉意翩跹也有过钩心斗角的地方，有无数身影徘徊不已、寂寞未央。
深宫大院，这是令无数女子闻之色变的四个字。那里，没有琴瑟在御，时光静好；没有夫唱妇随，诗化流年。那里有的是挣扎苦涩，人心难测；有的是寥落寂寞，无人问津。不管多清澈的生命、多美丽的年华，走入宫门，便只剩长吁短叹。所有琴声与诗韵，所有缱绻与缠绵，都只为了取悦君王，生命也就失去了原来的意义。于是，很多时候，她们没有自我、没有尊严，甚至没有名字。如果可以选择，没有几个女子愿意走入宫门，成为随风飘摇的野草。可是当命运选择了她们，她们也就只能默然承受所有的寂寥和悲哀。
对于寻常的人们来说，春天是草长莺飞、花明柳暗；可是对于寂寞的宫女来说，春天更多的却是水流花谢，两不相干。守着幽窗，从黎明到黄昏，从花开到花落，不能尽情尽兴地游赏，再美的春天又有何意义？
刘方平，唐朝河南洛阳人。天宝前期曾应进士试，又欲从军，均未如意，从此隐居颍水、汝河之滨，寄情山水，终生未仕。与皇甫冉、元德秀、李颀、严武为诗友。其诗多写闺情乡思，尤擅绝句，诗风清新自然，常能以看似淡淡的几笔铺陈勾勒出情深意切的场景，手法甚是高妙。
这首诗便是如此，短短二十八个字，写尽了宫女的寥落与悲凉。斜阳欲晚，寂寞的宫女守着幽窗独自垂泪，无人知晓。她像被遗落在异乡的草叶，虽是春天却体会不到窗外的绿意盎然。深锁的宫门，早已将她与外面的世界隔断，她记得来时的方向，却没有归去的道路。
屋内环顾无人，固然已经很凄凉，但是有日光的时候，至少凄凉可以减少几分。现在，屋内的光线随着纱窗日落，黄昏降临，越来越昏暗，凄凉的况味更是可想而知。即使是寻常的人们，在夕阳西沉的时候，也会莫名地生出感伤，更何况是深宫内人如黄花的女子。可是感伤又如何？无论是黎明还是黄昏，无论是风起还是月落，她们都只能孤独面对。年华还未老去，生命却已零落无声，这才是最大的无奈。
金屋无人见泪痕。是的，这里是深宫，无限喧杂也无限寂静，无限宽广也无限逼仄。幽闭在这里的宫女，只见青天，不见清朗；只见月光，不见轻柔。不管她们曾经如何娉娉袅袅，经历了年月，她们就只剩下独自的幽幽暗暗。深宫之内，没有几个人能够找到宁静，没有几个人能够体会安闲。
独对幽窗，无人为伴，寂寞难言，所以她们常常以泪洗面。可是就算她们的泪水洗透流年，也终是无人得见、无人同情。这就是宫女命运的最可悲处。在这里，我们分明可以看到那寂寥的身影，看到那凄然的神情。泪而留痕，显然垂泪已有多时，幽怨不言而喻。事实上，她的悲伤不在某些朝夕、某些春秋，而是永远。从踏入宫门的那天开始，她就注定要在泪水中度过漫长的人生。
晚春时节，花事了却；寂寞空庭，黄昏已至。这就是主人公所处的境况。这个春天的黄昏，倘若窗外有人声喧闹，至少可以冲淡几分寂寥。可是她望眼所及，却不见人影。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她自己，孤独地面对着无法挽留的时光。
其实，对寂寞宫女而言，春光逝去或者停留，并没有多少区别。虽有屋宇可以容身，有幽窗可以驻守；但在她们心里，终究是身如飘絮，无处落脚。失去自由，她们也就失去了本应有的光华。纵然窗外春光不改，掩上门扉，流年如霜，她们还是两手空空。
梨花满地不开门。读着这句，总会产生花落人亡两不知的凄绝。那样的黄昏，梨花满地，主人公深闭重门，不敢面对。看着满地落花，想必她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人生，想起未来某天自己也如梨花般零落成泥，无人收拾。所以，她只能关上屋门，与外面的世界惨然面对。可是谁又知道，屋内的世界早已泪落成霜。
为了增强画面效果，深化诗篇意境，诗人还采取了重叠渲染、反复勾勒的手法。诗中，写了日落，又写黄昏，使暮色加倍昏暗；写了春晚，又写落花满地，使春色扫地无余；写了金屋无人，又写庭院空寂，更写重门深掩，把诗中人无依无伴、与世隔绝的悲惨处境写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于是，我们仿佛在抬眼间，就看到了那个凄凉的宫女，在时光深处，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
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
总是在想，那些门掩黄昏的宫女，若是走出房门，去到窗外的春天里，会是怎样的光景。刘禹锡这首《春词》便给出了答案。若不细细品味，大概会以为这首诗充满恬淡和闲适。实际上并非如此，春光再美，年华再好，孤寂无依的时候，也没多少欢乐可言。
明媚的春天，女主人公经过精心打扮，走下朱楼，她希望将自己的美丽绽放在无边的春意里。看上去，她不仅没有愁绪，甚至有几分喜色。或许是艳艳春光使她暂时忘却了心中的烦恼，那样的良辰美景，使她心底萌发了朦胧的希望。
走下楼台，确是莺歌蝶舞、柳绿花红。然而庭院深深，院门紧锁，独自徘徊，更生寂寞，于是满目生愁。她下楼的本意当然不是为了寻愁觅恨，要是早知如此，她何苦精心装扮，走下朱楼？眼前所见，虽然春色迷人，更多的还是愁苦。于是，突然之间，她再也无心赏玩，只好走到庭院数点花朵，以此来遣愁散闷，打发这大好春光。
百无聊赖，寂寞无言，她所有的心事只能对着庭院的百花诉说。那样的画面仿佛就在眼前，美丽与多情也近在眼前，怜惜与悲伤也近在眼前。只因她有着春花般的容貌，以至于常在花间飞舞的蜻蜓错把她当作花朵，轻轻地停在她的玉搔头上。在这里，诗人写出了她的美丽，却也写出了她的孤苦无依。偌大的深宫、偌大的人间，她的处境亦如庭院春花，寂寞深锁，无人赏识。
花亦似人，人亦如花，春光空负，竟然只有蝴蝶为她停留，这样的情境，如何让她不悲伤！为谁零落为谁开，恐怕她早已无数次问过自己，却始终没有答案。深宫之内，没有答案，没有选择，只有凄凉，只有零落。
属于宫女的岁月，总是漫长无际的。她们总是这样，从寂寞到寂寞，从无奈到无奈。即使在最美的年华，有过受宠的日子，但那些虚与委蛇的生活，又怎能给她们真正的快乐！在后来的许多年里，她们注定要在冰冷的时光里苦苦煎熬。红颜皓首，青丝白发，总会让她们走向更深的绝望。但是她们没办法，宫门深似海，她们无处遁逃。
文章标题：李商隐·无题:纵然相思无益,何妨为爱痴狂(翻译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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